观星阁,夜间只点□□笼。
幽蓝阴冷的一片,连带着那深色屋檐下的铃铛好似都泛着浅蓝的光,放眼望去不似人间,倒像是奈何桥头才会见到的景色。
纵然是在夏季的夜里,一踏入观星阁中,依旧能感觉到周遭温度骤降好似秋冬季节,没有半分人气。也正是因为这点,皇城的守卫从不敢刻意靠近这座院阁,只敢在阁外徘徊巡逻。
观星阁内好像也从未有过什么童子婢女,数百年间更是从未腐朽过。
前代皇帝几次提出修缮观星阁,皆被国师拒绝。传言中说,这座观星阁是太祖皇帝亲自为国师建造,国师念旧,居于此内怀念故友,自然不喜更改。
不过,观星阁建制的确古老,与千年前太祖皇帝时的建筑风格如出一辙。
主阁中设有宽敞的观景台,黄铜的测算仪无声缓慢地滚着,夜色中亦能反射出冰冷的金属光泽。
观景台后的宽敞正厅没有半点烛火,借着幽幽的月光方可看清,黑暗中雪白绵长的卷轴混乱滚落一地,翻卷的珠帘互相碰撞时叮叮咚咚地响,像是溅落飞起的水珠。
颓然静默如雪松般的身体,就那么仰面躺倒在雪白而飞满墨渍的卷轴纸张之上,满地狼藉。
黑暗中唯有阁前悬着的幽□□笼静静发亮,冰霜般的颜色落到黑木地面上。
“滴答。”
瘦削的国师极缓慢地睁开眼。
他心血枯竭般的发丝呈现出诡异的灰色,与那张年轻的容颜格格不入,就好像苍老沧桑的魂魄得不到解脱,困在这方世界里百年千年,绝望又悲怆。
他坐起来,背对着观景台处投落的月光,声音沙哑:“你来了。”
那是肯定句,而非疑问句。
“......”
珠帘后,月光里,黄铜的测算仪运转速度陡然间缓慢许多,就好像时间被人延长减缓。
幽冷光芒之下,雪白的身影淡淡立在月光照得到的地方,同他只隔了一层珠帘。
“贵客来此,缘何不作声,”国师没回头,惨淡的灰色长发垂落在地,哑声道,“日里在内殿的也是你吧,帝女殿下。”
雪白身影往前一步,串串珠帘无风自动,掀起一道缝隙。
姬衔羽阔步迈入正厅之内,却未踏在那些雪白凌乱的卷轴纸张上,只在离不远的地方站定。
“前辈所托,叫我同您送一封信。”
银发的帝女声音清晰,落到黑暗之中宛若月光:“今夜多有叨扰,还望国师海涵。”
“信?谁送来的?”
“观先生。”
“观......先生。”
当朝的国师低声沙哑地喃喃重复一遍,旋即胸膛震动,忽地发声大笑起来。
他笑得兀然,哈哈的笑声在观星阁里撞来撞去,撞得满屋纸张零碎飘飞,好似悲伤的风。
“......当年他就同我说过,来世不做劳什子皇帝了,要做就做个闲云野鹤的教书先生,没想到入了神域,竟到底让他成了一桩心愿,”那国师扶着脑袋低下头去,肩膀颤抖着,“我早该料想到的,以他的大功德,定会被司命所青睐......”
“我早该料想到的。”
“是他叫你来的,”国师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同帝女言语,“你叫他先生,他定然教导过你。”
姬衔羽没说话。
她指尖带起风来,将那尚带着观雪客体温的、薄薄的信纸翻卷飘飞起来,忽忽悠悠地送到了灰发铺地的国师面前。
送到了那满地雪白纸张之中。
灰发的国师抬起黑洞洞的眼眸来,枯瘦惨淡的手指拈住信纸一角,将其展开。
开头那行熟悉的字迹撞入眼里,像是千年前那些晕开字迹的纸张,触目惊心得让他浑身都颤抖。
——“玉尘吾友”。
多少年前,在那人外出行军作战之时,就常写信叫鹞子送到京城。
信纸送到观星阁里,每次都絮絮叨叨洋洋洒洒写了一堆。玉尘把这些信纸叠好保存起来,等他回来时取笑他。
当朝国师看了短短几句话,就将信纸翻转了过去,竭力掩饰着自己汹涌的心绪。
深呼吸平定几次,才能再将纸张反过来,继续阅读。
姬衔羽不知道观雪客在信里写了什么,只知道国师阅读这封信,好像阅读了很长时间。
半晌,国师放下信纸,转过了身来。
灰发披散着落到他身后,那双漆黑幽深的眼瞳望着月光里年少的帝女,也倒映着她璀璨的金眸。
当朝国师呼出一口气来,却连气息都好像颓然苦涩,浑然不见昔日灵动温和的少年国师样貌。
“观琚在神域,过得如何?”
观琚,正是此朝太祖皇帝的真名。
亦是观雪客在入神域之前,曾以人身使用过数十年的名字。
姬衔羽慎重地沉默几秒,旋即才道:“尚好。”
尚好什么啊。
天天照管重明那个不省心的东西,又要陪着贺脉聊天玩耍。如今荒城又多了只更不省心的小狐狸,还得观雪客费心费力教导他......估计天天也不得闲。
更让她心虚的是,观先生要处理的这些麻烦事,其中也不无她的手笔。
不过,国师好似也并不在乎她是否说了谎。
那灰发的年轻男子只是点了点头,将信纸安安稳稳地搁在了身旁的架子上:“他在信中说,你自小便由他照料,他视你宛若亲人,尽心呵护。”
“他请我帮你。”
说着,灰发的国师静静地呼出一口长气来,像是在隐忍克制,又像是在叹息。
“那你,想让我帮你,做些什么呢?”
姬衔羽垂着眸子往前迈进一步,旋即抬起眼来,看着坐于凌乱卷轴之中的国师,语气平静却执拗:“我有问题要问国师。”
“当朝皇帝昏庸至此,您缘何还要替他做事,辅佐他成帝,乃至替他炼出不死药?”
“......”
灰发的国师微微眯起眼睛,却没看她。
他并未直接回答姬衔羽的问题,反而笑了笑,语气放慢了许多:“观琚死的时候,死在了我面前。”
姬衔羽没想到他会以这句话开头,但她并没打断国师。
银发的帝女站在月光里,静静地听国师讲述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
“他是老死的,无病无灾,寿终正寝。不过想想也是,他是此朝的开国皇帝,护卫人间百世安康,这么大的功德,总该死得舒坦些。”
“他死前还放不下他的江山他的百姓,都白发苍苍成那个样子了,还在病榻前抓着我的手,颤颤巍巍地同我絮叨,说不知道这人间未来会怎么样。”
“他说,这人间,是我陪着他一起,步步打下来的。他真舍不下。”
“观琚看着我,看了好久,才咽了气。他的葬礼是我操持的,他的继承人,也是我扶上帝座的。”
“在观琚死后的第七天,司命上神站到了我面前。”
说到这里,当朝的国师,或者说玉尘把披散凌乱的灰发拢到耳后,停顿了几秒。
“忘记告诉你了,很久很久以前,我见过司命上神。”
“我是半妖之身,寿命比人类长些。小时候我顽劣,总喜欢在人族城池里乱窜乱跑,曾撞见过化身为人来此界勘察的司命上神。我请司命上神喝过茶,司命上神说,下次再见面的时候,送我一个礼物。”
“司命不愧是司命,果不其然,数十年后,我们再度在皇宫中见面了。”
“他要把观琚带到上界神域。”
“我问他我还能和观琚见面吗,他低眉思忖几秒,旋即摇摇头,说千年内是不可能了。”
“他说观琚是下界开朝人皇,身负功德却并无法力,若要强行逾越三界屏障,恐怕会生变动。”
姬衔羽闻言默然。
玉尘说得没错。从很早的时候,她就知道,观先生回不了人间。
这也就是为何他会同意父君伸出的橄榄枝,留在神域教导帝女——父君答应他,千年间会保人间平安无恙,百姓幸福安康。
——“所以啊,从那时我就决定了。”
“我要替观琚守着这江山,以千年为限。千年里,我必将使此朝血脉不断,皇族昌盛。观琚昔日带我不薄,这就算我报答他人身一生的情谊,我甘愿的。”
“司命上神没有阻拦我,而是在返回上界之前,依言送了我一个礼物。”
“他送了我一次,窥探天命的机会。”
说到这里,玉尘抬起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姬衔羽。
满室昏暗幽冷之中,他的容貌那般年轻又那般苍老,眼瞳藏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只见得幽幽月光与□□笼的颜色混杂在一起,比夜霜还清冷还绝望。
好似雪夜里被人遗忘的枯松,依稀可见当年傲气执拗的少年轮廓。
“你问我,为何要给当朝皇帝炼制不死药,保他统治永固?”
“因为我窥探了天命啊。”
玉尘低声,嗓音那般沙哑,沙哑得好似掺杂了沙砾滚石,摩擦成一处。
“这是一千年中最后的一年,这个皇帝是此朝最后一位皇帝。”
“当今圣上死后,一切改换旧制,重开新篇,轮回再度从头而来......千年前我亲眼看着观琚建立的庞大王朝,马上就要被崭新的时代吞没,化为过去的泡影了。”
“变革将至,神域的帝女,你说,我怎么甘心呢?”
玉尘是雪的别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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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观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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