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空侯的眼底便暗了暗。
但他姿态依旧谦逊有礼,低头轻声道:“上神说的是,殿下能看中我,确实是我的福气。”
“......”
倒是比想象中的乖觉不少。
观雪客微微一笑,收回了打量对方的目光,并未再多说什么。
他侧身微微一让,让出了空侯神君往前走的路。
观雪客的身后置着一张宽大却冰冷的软榻。
传说中陇春上神的亲传继承者,自扶疏陨落后便神智尽失的贺脉上神,就躺在殿内冰凉的榻上。
空侯神君甫一上前,就感受到了其周身冰冷宛若霜雪般的温度。
丝丝缕缕渗透骨髓,却又熟悉得让人心惊。
“是小殿下留下的神力,”观雪客见他神情微愣,淡笑着解释,“小殿下极擅时间之力,以她神力为引尚可封冻时间流速,暂且保其神体不陨。”
“但荒城内条件恶劣,恐怕不利于他伤愈。”
空侯神君点头表示理解,旋即再往前走,站在了贺脉的身边。
传闻中神智尽失的神族容貌比想象得还要年轻瘦削,肤色也是近乎郁然的苍白。他披着简单的白衣,袖口手臂无力垂下,那如同羊脂玉般惨白的皮肤上布满莹蓝色裂纹。
竟是神体崩毁的标志。
空侯垂下眼帘,掩盖住眸子里掀起的惊涛骇浪。
万物终有竟时。神体崩毁,象征着一个神族的生命走到尽头,天地所不能容。
但神族作为与天地同寿的强大存在,若非力量竭尽心血将枯,绝不会出现神体崩毁的情况。
据传闻,已知唯一一位神体逐渐分崩离析,最后泯灭在天地之中的神族——
是神域的帝君。
贺脉上神怎么会出现神体崩毁的情况?
空侯神君定了定心神,想起了帝女借洗碧之口传过来的讯息。
她要他以最快的速度将贺脉上神转移到白玉京,且绝不能惊动哪怕任何一方势力。
......
怪不得帝女会亲自降下旨意让他前来。
荒城内藏着的秘密,应比他想象得还要骇人几分。
空侯神君敛下眼中的惊诧,这才坦然回头。转身时,他果不其然看见观雪客正紧紧地盯着自己,眼神分明是柔和平静的,却锋利清晰得好像能洞察他一切潜藏的阴私。
他也听说过观雪客。
前代帝君特意聘请的帝师,分明没有半分神力,只是下界负大功德的圣人,却能得两代帝族的敬重。
传言中,观雪客不染是非,懒惹波澜。现在看来,此人远比他想象中的要危险敏锐许多。
想到这里,他负手冲观雪客与重明又行一礼,诚恳道:“殿下旨意,命我今日便把贺脉上神带回白玉京,不容迟疑。还请诸位上行个方便。”
说着,空侯眼神轻抬,无声扫过观雪客身旁立着的红毛小狐狸。
相比起另外那俩刀尖舔血人精般的上神,这只小狐狸看起来显然青涩不少,蹲在旁边望向贺脉的眼神担忧又复杂,好似不太舍得贺脉离开这里。
见空侯把眼神扫过来,观雪客笑了笑,无声地一撤脚步,挡在了小狐狸身边。
“请吧,空侯神君。”
事实上,并没用空侯搬运软榻。
是重明上神亲自把昏睡不醒的贺脉,妥善放入了白金色的飞辇之中。
白金色的神域飞辇外镌刻了帝族的标志,带着不言而喻的震慑力,同时也象征了此番行动是帝女亲下的旨意。
宿无忧站在黑色古殿之外,静静地看着贺脉被送入飞辇之中。
那尊贵的华美的飞辇,似乎跟周遭万事万物都格格不入——似乎,不该出现在这充满杀伐荒凉之气的死城。正如它真正所属的主人般。
那一刻,小狐狸似乎才真正恍然地意识到,姬衔羽是神域的帝女,是整个神域的主人。
是强大无匹的铁血统治者,是四海八荒认可的帝君继承人。
如若不是妖神的人情,如若不是轩辕坟乃至整个妖族此后的未来,姬衔羽甚至不会低眉注意他哪怕一眼,更不会陪他在锦州城内胡闹这么长时间。
现在想想,若是没有他,姬衔羽可能当夜就把整个城池内阴私魔物全给屠戮血洗一遍吧。
这才是神域帝女的作风。
念及此,宿无忧低下眉来,心中忽然再此生出了奇妙的好奇与疑惑。
他犹记得刚刚扶疏在殿内,不轻不重的那一句话。
“怪不得小殿下如此看重你。同他相像,也算是你的福气。”
能让这样冰冷漠然的统治者心心念念千年不忘。
扶疏,他那个只闻其名不见其人的、优秀的表兄,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空侯并未在荒城滞留太长时间。
安置好贺脉后,飞辇很快便启动了。白金色的光芒一飞冲天,迅疾宛若风雪般消失在了荒城那昏暗的苍穹之中,宛若流星般拖曳着长长的光线。
白玉京的帝辇,速度、平稳度与性能,自然都是最出类拔萃的。
宿无忧心中百感交集,站在原地默默地仰着头,望着那道消失的华贵光影。
观雪客站在他身边,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怎么?第一次见帝辇?”
“是第一次见白玉京来的神君。”小狐狸实话实说。
“感觉怎么样?”
“很符合我心目中对神族的印象。彬彬有礼,华贵,不染纤尘,”宿无忧叹了口气,“我本以为,神域都是像白玉京那样漂亮又壮观,神族也都是像他这般高贵出尘。”
说到这里,他呲牙咧地揉了揉肩膀上的青紫——那是昨天与重明上神对抗中留下的创伤,层层叠叠。
不过,经过了半个月的高强度训练,小狐狸的确进步神速。
如今的他,已经能接下重明五招了。
听见年轻小狐狸嘟嘟哝哝的抱怨,重明上神反而笑了一下,伸手像兄弟那样揽过小狐狸的肩膀。
他手臂肌肉遒劲,压下来时好似一座泰山被肩膀扛住,揽得宿无忧吱哇乱叫。
“看开点,之前我还痛痛快快占山为王的时候,扶疏可是揍我揍了三天三夜,”他轻快地哈哈笑道,“再后来,无定尊被帝君指定训导我。那位神尊可不会什么劳逸结合,每天把我拖进大荒里揍一个来回都是常事,我都怀疑他拿我解压。”
小狐狸:“......”
所以原来拖进大荒揍人这个项目,是师承吗?
宿无忧暗自腹诽,听着重明上神接着笑:“但我总比你幸运些,还有陇春上神劝着无定尊。那时的荒城也没现在这般荒凉凄惨,训练完了,我常跟贺脉扶疏他们进大荒打猎,看谁杀的魔物最多。”
“那时候,雪客还在白玉京教导小殿下,也不陪我们一起玩。”
观雪客轻轻嗤了一声,扭头对宿无忧告诫道:“莫要跟他们学。重明自己爱玩就算了,没轻没重还要拉着贺脉和扶疏这俩好人陪他鬼混,闹了一身血污还跑到白玉京吓唬小帝女。”
一想到淡定漠然的姬衔羽,小时候也会被满身血污的上神兄长们吓哭,宿无忧就忍不住笑开。
可笑了几声,小狐狸好似想到了什么,渐渐笑不出来了。
“观先生。”
“嗯,怎么了?”
“贺脉他......真的没事吗?我看刚刚空侯神君的眼里好像有一瞬间震惊,贺脉的情况,是不是远比咱们想象的要糟啊?”
“还有,你同洗碧说的‘惩罚’,究竟是什么。”
荒城中夜风翻卷,冷得叫人牙齿都打战。
观雪客渐渐收了笑容,没去看他,只是叹了口气,看向了漆黑古殿后的远山连绵。
“确实很有进步,连这些都看出来了,”观先生并未责怪他不合时宜的、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话,只是淡淡地道:“也不枉我这半个月来尽心尽力教导你人心之事。”
“你猜得没错,贺脉的情况确实很糟,不过......暂时还死不了。”
“扶疏还没死,他就尚能苟延残喘于此界。”
“?!”
宿无忧眼瞳骤然微缩起来。
浑身血液倒涌上脑海,巨大的惊诧让他甚至感觉不到自己兀然间拔高了声调:“你说什么?!”
观雪客淡然重复一遍:“我说,扶疏还没死。”
“这怎么可能!”宿无忧头顶的狐狸耳朵过电似地竖起,难以置信地高声叫起来,“天底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扶疏上神死了!扶疏死在千年前的神域波荡中,同魔君刑天同归于尽......”
“大家,大家都知道的!!”
观雪客敛起眉目斜睨他一眼,目光中好似带了些怜悯。
小狐狸当然接受不了扶疏还活着的消息。
这不难理解。
毕竟宿无忧同扶疏皆出生于轩辕坟,只是一个早千年,一个晚千年。
数百年来,轩辕坟渴望再度培养出一位同扶疏上神那般强悍的存在,便把希望尽数寄托于宿无忧身上。那些长老尽己所能地溺爱着宿无忧,将其视作轩辕坟唯一的希望,将其视作......扶疏的替身。
他们怀着近乎赎罪的心理,把未曾给过扶疏的爱,全部倾注到了宿无忧的身上。
......如若,如若扶疏从不曾亡故。
那宿无忧这千年来得到的宠爱,甚至他被珍视、被爱护的过往,不就全无意义了吗?
“......”
观先生怜悯似地不曾开口,只是静静地扯了一下重明上神的衣角。
重明彼时还在凝视着荒城头顶的苍穹,感觉到自己的衣角被牵动,便也低下头,看向了瞳孔颤抖的小狐狸。
“说起来倒是讽刺,”他语气平静,却仿佛隐藏着什么讥讽似的感情,“你所以为的,乃至世人印象中的繁华安定神域,无数锦衣玉食懒散安逸神族所居住的府邸别院,都是以他俩的牺牲为代价,踏着先人前辈的骨肉建立而成。”
“贺脉所承担的一切,正是魔君对他的惩罚。”
“惩罚他违背了外来者的初衷,选择帮助作为‘容器’的扶疏活下去。”
“......”
“......我知道了。”
宿无忧脑子混沌一片,艰难运转着思考,半晌才喃喃地说:“是你们,故意的。”
“你们......骗了整个三界,整个四海八荒。”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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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6章 神体崩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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