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了才回到代王身上。
皇子私藏兵器,依律处置了一批知情不报甚至帮忙遮掩的人,连宫里皇后娘娘都禁了足,可以想象代王是什么下场。
宣政殿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外头蝉鸣不止,搅得人心烦意乱,皇帝眉心紧锁,到了无法藏住自己心事的年纪,心中不免更加烦躁。
经睿王示意,已有不少大臣跳出来,明里暗里催促快些处置代王。而林家几位大都一言不发,尤以林克疏,比起皇帝脸上沧桑更甚。也是,折了一个亲妹妹与一个亲外甥,能否保住自己一家人的性命也难说,谁还能在此刻沉得住气。
皇帝浑浊的眼珠转动,底下人的心思也都一览无余。
“真是聒噪!”苍老沙哑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中,他深吸一口气,颤指向外,“去把那些吵个没完的东西打下来,这种小事都干不好,今晚提着脑袋来见朕!”
内侍领命,高喝一声“退朝”便弓着腰扶皇帝离开,留下一干臣子大眼瞪小眼,待领头的几位跪拜行礼才都反应过来一一跟上。还未出殿门,一位半老内侍急匆匆跑来,宣裴、高等几位老臣去两仪殿,还捎上姚荣、方省,想是要安排他们如何处理那两桩人命案子。
最后昭告天下的消息则是代王府奴婢接连刺杀两个男伎,至于杀人动机——
何谦文丢了块点心进嘴里嚼几口,道:“说她是嫉妒他们受宠,索性就动了手。”
崔听冷哼一声转身回房里,几人只能透过窗口看他穿梭在书林间的身影,似飞鸟带起的风吹动窗前的信纸,更像从塞外飞奔而来的骏马。
杨琥在几位妇人中间打转,卓言也同刘夫明聊起来,二人不时看向杨琥,不知说了什么,又看向杨端。
何谦文又道:“也正是在她窥见宫中秘事时听到代王与男伎的私房话,得知私藏兵甲的事。原本要受的牢狱之灾也给赦免了,那孩子原籍在江淮一带,近来那一片多见流民,好些地方还闹起了匪乱,虽说都让陈王镇压住了,却也不算太平,身边也没个大人,不知这孩子能平安到家吗。”
“竟有匪乱?江淮一带……我印象中还是民康物阜穰穰满家的盛景,那时我丢了一只钱袋,过了好些个时辰才折返,见还在原地,里头铜子儿都没少一个。”
“你还去过江淮?”
崔听抱出几本翻旧的书放到手边茶几上,杨端随手捞起几本见是儒经注疏,往里翻几页,墨色批注满满当当不见半点空。底下还有地方志与从前的改税评书,她一面翻看一面答道:“有幸去过几回,六年前陛下南巡时的场面可忘不了。”
六年前……
崔听看向远方,似在回忆皇帝南巡的情景。
那时崔听刚升上侍御史不满一年,又有裴、高二人举荐,加上他那古怪的脾气,皇帝对此人印象颇为深刻,索性将他带上。
只是没想到,新官上任三把火,大火从京城一路烧到江淮,崔听处理了沿途一批玩忽职守的官员,还在一桩夺子案中查出台州节度使与刺史勾结,吞下朝廷拨来赈灾粮的旧案,皇帝趁此机会换上自己人,对崔听更是大加赞赏。
崔听抿一口茶,朱笔在“均无贫,和无寡,安无倾”一句上转了几圈。
他的所见所闻与那时她的所见所闻终归是不同。
这几年江淮一带有陈王压着,并没捅出什么大乱子,就算闹出来也都让他处置妥当没端到明面上来。那一回南巡,皇帝赏赐陈王不少东西,还连带着升了其母妃的位份。
王年来报刘婵已经回府,杨端就此打住,带着卓言杨琥离开,走前又再三谢过崔听多次引荐的恩情,崔听也说了一通,大意是年终考核后她就能直接升任,不必等上三年五载。
几人披上斗篷从小巷穿过回到马车上,杨端特意留在外面吹冷风,王年与车夫缩在一处,颤着声问她:“少爷您不冷吗,非得出来挨一顿?”
“还有你呢。”杨端随他们坐在一处,接过王年递来的手炉,口中白气呼出,“送我去城门。”
寒气长久不散,恍惚间已与城墙冷光融为一体。年关将近,只城里添的是热闹,山间添的是肃杀。人往城里去,囚向山间走。拖了数月,皇帝才算真正处置了代王:贬为庶人,流放容州,念着一点夫妻父子情分,倒省了一顿毒打。
因代王罪名非同寻常,来送行的林家人也不好多说什么,只能多给些银钱,叫押役多多看顾别让他吃太多苦头。
“客官,您要的酒圆子!”
杨端招招手,王年自是欢喜接过走到杨端身边坐下,就着热气往嘴里灌,嘶嘶哈哈一通连着脖子都红得跟火烤了一样。
“吃这么急,还怕我抢了你的不成?”杨端被他这样子逗笑,慢条斯理抿一口茶,道,“你爹娘的病可好些了?”
那张稚气未褪的脸绽放出一个笑,露出两只尖尖的虎牙,更显少年气性,王年答道:“已经大好了,只是现在天冷,还得修养些时日。”
“下个月就陪你爹娘好好过个年——”没等他欢呼,杨端又泼他一盆冷水,“往后可就难保还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王年迅速蔫下来,舀汤圆的动作也跟着老了好几岁。
杨端素日就爱捉弄这三个孩子,可比杨琥那个蛮横的孩子有趣得多,看他无精打采的模样又没忍住笑出声,一直覆盖在心底的恐惧与担忧再次被盖住。
她目不交睫,看庶人宇文俊与林家老少相继离开京城,时刻提醒自己将来的某天也许会落得如此下场。
林家上至宰相下至国子监主簿全都请辞,陛下体恤,保留林克疏尚书左仆射的官衔,念及旧日的情谊,赏赐不少良田金器,如今林家只留下几个旁支,尚能在朝中任职。
杨端轻吹茶气,目送他们离开才叫王年收拾要带回去的汤圆,刚走出几步忽然听见一阵声如洪钟的马啸,她迅速扯过王年退到路边,风驰电掣间烈马似乎还冲撞到了几个行人,引起不小的抱怨。汤圆洒了一地,王年正要骂,杨端立即扯住他的耳朵,道:“在外面可别乱说话!你没瞧见他们是什么人吗?”
“这马跑得那么快,那里瞧得见是谁。”王年揉着耳朵,抬头看向她,“少爷您是瞧见哪位大人了?”
“没看清。”
“……”王年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躲到她身后憋笑。
“只是可惜了这圆子。”
“可惜什么,元宵少不了你那一份。”
看过那几个平白遭这一顿无妄之灾的百姓伤势,好在并无大碍,两人这才回府。
冬风还没吹上几回,就先传来了宇文俊于流放途中自尽的消息,帝后闻讯后相继卧病在床,仅凭参汤吊着一口气,连日不见皇帝上朝,庶务均交由几位宰相处理,恰好过了考核的日子,杨端也终于落的个清闲,闲来无事不是拜访崔听就是陪家人,一转眼便到了元宵。
杨端外祖来京,一则是看望刘婵与几个孩子,二则是来谈生意,做些腌菜药材买卖,又是秋冬时节,故来时还添了不少冬衣灯烛等,等过了元宵,预备将在京城购置的香料丝绸等运回到南边去。来时外祖母带了不少新奇的物件给杨琥,结果就是灯会上的热闹都入不了她的眼,要不是刘婵发了脾气,杨琥都不愿出门,就是出了门也不和她们一起,刘婵只好让卓言带着孩子,原本还要差几个小厮跟着,杨琥也都一一回绝了。
“她脾气一向如此,我和卓言看着她。”杨端推了推刘婵的胳膊,凑过去低声道,“今年元宵难得外祖父外祖母也在,娘为何不陪陪长辈尽一尽孝道?你瞧,外祖母正等着呢!”
目送她与自己的父母走入人群,杨端才放心跟在卓言后边,不一会儿卓言掉头回来伸手要钱,杨端颔首,丢一只钱袋给她。
“夫君出手阔绰!”掂了掂重量,卓言冲她又眨眼又行礼,“娘子这厢谢过了。”
杨端轻哼一声,也向她作揖,笑道:“辛苦娘子替我操劳,今夜要玩得尽兴才好。”
卓言欢欢喜喜跑到灯笼摊上,给三人买了兔儿灯,自己则在旁边挑了几件称手的钗子。
皇帝因病不能亲临观灯楼,好在他事先吩咐不必撤走楼前的灯彩,京城里当属供皇帝欣赏的花灯最精致,卓言就领着她们往宫门方向走。
杨琥却生怯意,说什么人多嘈杂吵得她头疼,偏不肯往那边走,就是要去也不能往人堆里扎,杨端便说带她到旁边人少的地方去,杨琥仍不依,才说要自己一个人单独呆一会儿当即被杨端驳回:“你也不怕叫人拐了!”
她左顾右盼,心生一计,将萧凌萧云两姐妹送过去,自己一把扯过卓言,也不管杨端再说什么,商定在哪儿碰面后一个劲儿地往外跑。
杨端无奈,持扇轻敲两人脑袋,道:“还看着她做什么,走吧,观灯楼旁的玉梁糕,火蛾儿与丝笼可是刚出炉的才好吃,不知是谁惦记数月的。”
夜禁一年比一年松泛,元宵三日特许百姓彻夜游玩,今年节庆却比往年多了一股异样。
杨端带着两个孩子看一遍灯,兜兜转转到街边小摊上围着炉子吃点心。坐了许久,也不见巡逻的金吾卫从面前经过。
又来了几个客人,杨琥立刻招呼两人坐到自己边上。看为首的新客面色不善地拍打衣角,脸上还多了几道没来得及处理的口子,口中直喊晦气。小二立即端来几碗热汤,哄得几人心情好些了才问他们要什么,为首的看了眼杨端手里的丝笼,随手一指道:“就照这位小兄弟手上的给我们各来一份,打包带走。”
“好嘞!”说着,小二顺势往炉子里添几块炭,“客人您烤火,暖和暖和。”
男人拍干泥尘,搬起板凳往炉子挪近。
“这位大哥可是遇上什么烦心事了?这逢年过节的,快消消气。”
他往地上啐一口,骂道:“你是不知道,我们几个好端端走着,忽然跑来一伙没长眼的直冲冲就撞上来,只把我往那草丛里推,还好没伤着,否则我要了那几个小子的命!”
“还说没伤呢,你看脸上花的跟老虎似的。”
“一年一回元宵,孩子贪玩也是常事。”
“常事?!”男人猛喝一大口,抬手抹干留在嘴角的热汤,怒道,“常事个屁!谁家孩子比我们这帮大男人还高出一个脑袋的!还都穿着黑衣,来了一波又一波,也不怕被当成贼人给拿下,直奔着观灯楼去的,又不是明天就撤了,这么急上赶着投胎去啊?!”
杨端看一眼他衣服上的泥点,啧啧叹道:“还是新衣服。”
“我在那儿等了半天,找了一圈也没见着一个侍卫,还指望他们把那伙人捆了好给我出一口气。”
“客官,您要的丝笼!”
男人风尘仆仆来风尘仆仆去,带着杀气回到节庆中。
杨端也觉得奇怪,她前不久才提议紧城防解宵禁,当时直接就驳回了,只有睿王崔听那边几人觉得有几分可行性,奈何陛下没松口,谁敢真撤了金吾卫。
“客官,方才忙得很,热汤给您补上!”
“多备上两碗,再来两份、四份火蛾儿。”
萧云抬头看她:“少爷您不要吗?”
“出门前就吃饱了,要是同你们一样饿一顿再出门,还得看着几个孩子,怕是闻着味儿到门前,还没来得及吃一就饿倒在地上。看你姐姐吃得专注,像是饿了一天才出门的。”
两人一齐看向萧凌,见她咬一口点心进嘴里,嚼几下还要回味半天,口中嘀嘀咕咕不知念叨着什么,凑近一听才知她是盘算着用料多少,大概回去后还会自己做一份。
她们先是偷笑,萧云没忍住凑上去捉弄她:“哪有姐姐做的好吃,要是在家里捣鼓一阵,南边猫儿大的耗子闻着味儿到这里来,不必等到半夜,白天就能吓住你。”
萧凌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萧云又说些胡话,她脸上一红,话都说不利索:“你胡、说什么,也不怕、少爷罚、你!”
“你什么你呀。”萧云捏住她的脸,笑道,“哪回你都说不过我,哪回都只说这一句,我耳朵都要长茧子了!”
萧凌没舍得一口吃完,杨端则熟练接过剩下的半块点心,萧云见状立即将丝笼一口塞进嘴里,二人迅速扭打在一处,萧凌说不过她,只能一个劲儿地伸手捂嘴堵她的话,萧云往旁躲闪不及,一味地往杨端身上倒,口中直喊:“少爷救我,你看她平时闷葫芦一样,打起人来可比北边的熊还厉害!”
杨端笑道:“我护着点心呢,你自求多福吧。”
见小二端热汤来,看几人打得热闹就杵在一边,杨端往身边一看,小二立即走过去,要将热汤放下时又被一人伸手接住,那人道:“我来吧。”
宋襄在她身边坐下,萧凌萧云也不打闹,傻愣愣对视一眼后安分下来,看着有孩子在场,宋襄也老实许多,一句“各种来一份”哄好了三拨人。
“堂堂宋大公子不去宫里观灯赏舞,来这地方做什么?”杨端瞥他一眼,笑着抿口汤,“心情还这样好,不会是发大财了吧?”
从几个月前开始,他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
“确实是,发了笔大财。”
不打算说,又忍不住炫耀。
“那真是恭喜了。”
“说恭喜的该是我,前几天我打听来一点消息,今年这批晋升的名单里,你可是排得挺前,连升两级也是有可能的。”
“连升两级不还是个小官嘛,不知何时才能够到你这位置,大概得熬到老,那时你又往上走了不知多少,永远都赶不上你们兄弟俩的速度。”
杨端套话,得知今日清晨宋桓就出了门,不知去的谁家,直到现在也没派人递个消息,宋老爷发了好大一通火,宋襄自是高兴得不行。
金吾卫不在,灯会上出了点岔子也就没人控制愈演愈烈,不一会儿就有人在灯楼前打起来,不经意间碰倒了花灯,火势也愈演愈烈点燃一片,得了消息的几位将领匆匆赶来驱散围观百姓,一面要问责今日当值的守卫,却连个人影都没见着,在场的只有一干武侯卒尽力灭火。
要不是大火来得突然,杨端还不知宋襄身后跟着许多人,方才还只是听见人群里对骂的声音,小摊前游走的人齐刷刷扑向宋襄,一把架住他往安全的地方走。
卓言怀里抱着杨琥,绕过火场匆匆寻来,看她无事才松了口气,一看她手里还一大提点心,问道:“你不是吃过才出门的吗?”
杨端便将先前的事说给她听,卓言则等回到家中两人独处时才说明自己的所见所闻。
“往玄武门去了?”
“是,不过离得远,没看清是什么人。还都穿着黑衣,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小。”卓言后知后觉,连新买的钗子都没给她展示一遍就掉在桌上,口中喃喃,“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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