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她山玉

倒霉的杜侍郎在泥水里挖自己的文历。

先前月栖山二次塌方,她靠得最近,山峦碎石倾斜而来,即便常年奔走锻炼出无与伦比的体能,在自然灾害面前仍然不够看。

奔跑时甩飞了伞,摔倒时丢了文历。

杜若兰当即连逃跑都忘了,不顾一切往回冲,却被人拦腰抱起,只能眼睁睁看着泥流砂石吃掉了她的宝贝文历。

那人骂她不要命,转头见她失魂落魄的脸,又不忍苛责,只好把她夹在腋下继续跑。

自己建的山自己最清楚,待坍塌止息,杜若兰先是去找了小钱儿,好在姑娘机灵,发觉不对,知道跟着人群跑。这会儿小脸红扑扑的,倒不害怕了。

杜若兰看见那些长戟就心里发怵,但人好歹救了她的命,她朝那女兵道完谢,招手让小钱儿过来。

按理,她应当立即离去,北司也好,内巡司也罢,都是她惹不起的大人物。但走到门前,她总归是不甘心。

那可是她的文历啊!

工部人烟稀少,古籍典卷浩如烟海,自入职那日起,她一卷卷翻看,历年心血汇聚于此,字字亲笔,是从不离身的东西,睡觉时都要放枕头下压着才能安心。

思忖半晌,她把小钱儿带到开阔处,同她交代清楚了去向,又叮嘱她机警点。

小钱儿别的不会,唯躲藏逃命是从小就会的本事,人小小的,胆子也小小的,窝在哪一处不起眼的丛里,活了一年又一年。

杜若兰交代完她,急匆匆往回赶了。不欲惹人注意,她将头埋得极低,殊不知逆流而上的人是极为显眼的。

然而,她意料之中的盘查或是阻拦并未到来。

眼下这一切似乎过于顺利了,顿生一种羊入虎口的错觉。

禁司四周早被闻风台严密布控,山崩时有序后撤,风浪过后迅速回到原职,此刻守在院门前的,面容相比先前救杜若兰性命的兵士更严肃些。

离得稍近,见杜若兰有入内之势,皆规矩行礼,喊了一声“杜侍郎”。

这一声倒把杜若兰唬住了。

梁朝官场以下欺上已成常态,杜若兰虽为侍郎,却因女流,且无家世相衬,时常遭人冷眼相待。若非本事过硬,怕也早早沉了淮水,死在泰安十三年的秋天里。

现下,她的刺不好朝善意滋长,也翻不出能见人的软毛来,只含糊应了声,说自己要进去找文历。

耳畔还有声客气的叮嘱,听来心下酸涩不已。

杜若兰加快了脚步,她挂念着文历,眼下盯着砂石,脑海里因着那点涩意,不由自主浮现出一个名字来。

——最早见到它,是泰安十三年的春天,清隽的玉字落在那篇传遍临淮都的策论上。

时人争相传抄,杜若兰自然也是读过的。

文如其人,洞见非凡。

崔相门生无数,给学生的评语卷卷尽心,行间字里,自有一派文人的潇洒卓然,落笔纷扬,或勉励、或赞扬,唯独对那篇策论只有一字的批语。

杜若兰蹲下身,翻动着石块,十指陷进泥里。她记忆力很好,清楚记得文历掉落的方位,算了算距离,大抵就在这一块。

所以那是个什么字呢?

她努力回想,于是连带着回忆都湿漉漉的起了皱。

月栖山这次塌方算不上严重,连带出的地面塌陷才是症结所在。如此状况,修缮变成了无用功。

这块地救不回来了。

或许明日,深埋于此的尘灰就会被暗河带出来,去到另一处不见天日的河底。所幸当年没留骨头,不然清理淮河淤积又是一项大工程。

她如此想着,又有力气继续挖了。神游之际,从东头挖到了西头。

所以那究竟是个什么字呢?

她还在想。

她想起那年自己的文章,左右是讲些房屋架构,因是崔相审批,学了些之乎者也的言论,被点出了赘述的毛病。

“大巧若拙”一句,她记了许多年,也切实履行了。

常年奔走于世,贴身的文历自然不能是普通材料。她特意选了韧性强的皮子装订成册,每每用去一页,就以桐油封之,可经风吹日晒不在话下。

而今埋于淤泥里,杜若兰最担心碎石锋利,伤了页面,因为不敢用手深扒,只敢一颗一颗挪开石头。

天色渐暗,耳畔有嘈杂的人声和马蹄声,来来往往。涓涓细流沿着石缝蜿蜒而下,杜若兰顾不上许多,半边腿跪在泥里。

苦于无照明之物,她便将一门心思放在寻物之上。手心汗津津的,浸在水里摸索。

风将泥土的腥气送得很远,却又很近。

——民间管那个年份叫嘉平元年,不求功绩赫赫,但求岁岁平平。杜若兰深一脚浅一脚渡临淮,脚丫碾过地里的禾苗,因为泡了水,土地软烂无比,走一会儿便要停下来清理淤积,否则层层黏在脚上,行走多有不便。

那年民间发了很大的洪水,因着连绵的雨季,各地天灾不断,深宫波涛汹涌,朝野皆不太平。

因此,那策论讲的是治水之道。

“源清本固,浊水可澄,猛水可御。”

通篇未有激愤之语,梳庞杂为有序,引支江水系为例,切实落于细微处。

文章无我,故而通透。鉴照者不同,其中影迹便也各异。

崔相读之,沉默数息,执笔提了一字。

杜若兰的指尖触到一点不同于碎石的触感。她心脏一缩,小心翼翼拂开泥水,火光自身后照过来,照清那物件的一角,确是她那本宝贝文历。

她也想起了那个字,是“灵”。

文章写给人看,心自由,字便也是活的。不消榫卯合扣,言者自明。只是从来笔冢葬痴人。

自十三年秋,陆方公然行焚文之举,梁朝已有许多年无文官敢提笔。文脉星火,几坠于斯。

文历边缘略有磨损,但整体完好。杜若兰呼出一口浊气,在官袍相对干净的袖口上擦了擦封皮,翻开内页,对着光,字迹依然清晰。

她长长舒了一口气。

将文历抱在胸前,这才感到浑身冰冷,膝盖也跪得酸麻。她挣扎着站起身,一抬头,却猝不及防地撞进一双眼睛里。

贺玉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侧。

暮色四合,火把的光勾勒出她挺拔而疲惫的轮廓,衣服上仍沾着沉沉的水汽。她就那样静静地站着,看着杜若兰,看着她从泥泞中挖出宝贝、如释重负的全过程。

杜若兰心头一跳,下意识想将文历塞回衣兜里,又觉此举徒劳。只怕她此时倒是比这文历更狼狈了。

贺玉却是单纯瞧着她,眸无异色,似未察觉这一系列的小动作。

闻风台那些人远远守在院中,杜若兰不知她独身寻来为何,心生局促,僵硬地行了个礼:“下官参见贺指挥使……”

想起先前兵士的敬称,杜若兰快速眨着眼睛,她想,声名在外的贺指挥使,也许并不想杀一个勤恳的工部官员。

毕竟杜若兰是真的能当驴使,额前吊上一铢钱,刀山火海都敢闯。

“……多谢指挥使方才允下官入内寻找失物。”她抬眸看向贺玉,对方正认真听着,仿佛杜若兰说的不是中原官话,而是某种晦涩的异邦语言。

火把燃烧的“噼啪”声成为此地唯一的动静。三息过后,贺玉问她:“找到了吗?你的东西。”

杜若兰被这几乎是询问私事般的语气吓到了。

若有心审问,便是将她绑回内巡司拷打也使得,再不济,派人将她压至院中,为了保命她也是有问必答的。

本无需贺玉亲自前来。

心头升起了荒谬的念头:贺玉好似专门等在这里,等她忙完自己的私事,才问上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作为话题的开端。

杜若兰被火光恍了眼睛,答了声是。心头的涩意顺着喉头往上爬,哽在了那里,上不去,也不甘咽回肚子。

人惯于得寸进尺,得到一点温良的种子,就敢滋生出无限的勇气。但临淮的秋太湿润了,泡烂了杜若兰的衣袍。

你这样一个人,凭什么还要有良心呢?

瑟瑟秋风自孔洞钻入,吹翻了这句尖锐的质问,反过来一头扎进了杜若兰的肉里。

天又下起了雨。

再睁眼,贺玉轻嗯了声,已经侧过身去了。

“听闻杜侍郎是工部的能吏。依你看,这月栖山,还有西郊禁司,当真无药可救了么?”

谈及公事,杜若兰再无时间悲秋怀春,命可比这点矫情的心思重要多了。她站上前,恭敬回道:“确是如此,便是今日不塌,此山也立不长久。”

“哦?怎么说?”贺玉看起来颇有兴致,有刨根问底之势。

今日来得匆忙,杜若兰并未实地勘探,眼下她手心冒出细汗,瘆得慌。“下官、额,当年西郊如何填尸埋骨,指挥也是见过的。”

贺玉那时穿进士的文衫,将新鲜的举子一批一批往西郊运,时常与杜若兰打照面。经这提醒,也是想起了几分。

“……实不相瞒,彼时工部自身都难以为继,如此浩大的工程,底下运来的石料参差不齐,我等只好就近取材。”杜若兰补充道。

她打量一番贺玉脸色,斟酌道:“西郊经开垦后地质松软,填山本就是逆势而为,而今数次塌方,连带禁司地牢尽数塌陷,实乃天意难违。”

她话不敢说得太满,恐叫贺玉抓了把柄问责工部,便将塌方尽可能往天灾上推。

“如此说来,今日之事倒是在所难免了。”贺玉道。火光摇曳,衬得她的影子晃动不止。

“指挥明鉴,恰逢雨季河水漫涨,土质疏松,下官也正要回司秉明此事,预计山崩也就是在这几日。”杜若兰擦去额上汗珠,连声道。

“也罢,”贺玉的声音连着水汽,有些模糊不清:“既然杜侍郎也认定是地基旧患与天灾所致,那便如实上报吧。圣人必不会过多苛责,地牢塌陷缘由我也会禀告陆相,你且放心。”

“多谢指挥使为我等陈情。”杜若兰松了气,她最后看了一眼贺玉,隔着雨雾,那人神色难明。

一丝不安悄然滑上了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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