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知道有求于人，今日的公子全不再那么肆意，衣冠服饰打扮得庄重起来。
端正于宝座上，束发戴冠，深衣华丽而庄重，颇有几分气度。
丝竹管弦，莺歌燕舞被他呵声打断。
“总是这几个曲子翻来覆去的跳！乏味至极，都滚下去，倒孤的胃口！”
乐工舞姬们闻言，慌忙携带器具齐齐退下。
大案铺陈，宫婢们依次将王的午食摆放到案上。云窈也将烤栗子放了，再随宫婢们退去一旁站好。
她瞄了一眼殿下跪着的人，凤楚垂眸昂首，神情肃穆。
公子全枕着手臂看了一圈旁侧站着的婢子们，抬手一指，目光锁定在云窈身上。
“就你了，留下来伺候着。其他人都下去吧。”他冷声命令道。
一队宫婢捂着单薄的酡红纱裙退下，面上露出掩饰不住的被释放的喜悦。
待众人纷纷撤离后，空荡荡的殿中，公子全放下手中汤匙。他似乎早已经忘记怎么去献媚讨好别人，挤出来的笑容十分难看。
似乎也觉得笑得不合适，他皱了皱眉头，抿了抿唇掩饰窘迫，指着左边的软席对云窈道“云夫人，请坐。”
在东陆国，以左为尊，夫人也是尊敬的称谓。
他又推开大案，亲自下阶去搀扶凤楚。
凤楚静如止水的脸上惊出了几丝惶恐，她们王上头一次这么正常，还将她请上了右边的席位。许是跪得久了，她听了他的话腿都软了几分。
“凤将军，孤自知从前万分对你不住，也亏待了凤家。如今，深感悔过，还望将军不计前嫌，继续捍卫我东陆疆土。”
凤楚立于坐席之前，抱拳跪地，话语坚毅“王上言重了，保卫东陆本就是我将门职责所在，凤家愿与东陆共存亡。”
殿台上玉饰过多，凉气森森弥漫，云窈有些耐不住寒，顺手将公子全的狐皮大氅捞过来盖住胸腹，这才顺过气来。
公子全并不敢过多计较，开口都是好商好量。
“关于天吴的事，王后想必都和夫人说过了…”
“不。”云窈一双眼清清冷冷望着他，公子全心悸地打了个寒颤。“她知道什么，我要你说。将所有，原原本本都说出来。”
事已至此，他哪敢计较什么，轻咳一声，梳理了前因后果。
“孤与那大妖，是于一场梦境中结识……”
那日，公子全照常被他刁蛮的兄弟姊妹们“请”出居处追赶到了采莲池取乐。
姐姐们想吃莲子，却不许宫人赶舟去摘，她们嬉笑着非要公子全游过去将莲蓬摘回来。
他们都知道，公子全会凫水，但他又怕极了水。幼时为讨父王欢心，他胆大跳入水中游了许久够到了他父王随口赞了一声的荷花，却在返回途中被水草缠住了脚，险些命丧当时。
他的兄弟们见到他畏惧的脸惊喜极了，用马鞭抽打着他的身躯，用言语刺激着他的自尊，逼他跳入水中摘莲蓬。
在他终于惨白着脸，湿透全身背着莲蓬回到岸上，颤颤抖抖剥完了莲子时，他们才嬉闹着放过了他。
发着烧的公子全头疼欲裂，在苦痛煎熬中渐入迷梦，他在梦里见到了天吴。
长相丑陋狰狞的天吴擒住了公子全，与他做交易。天吴声称自己漫游人界觅食，被他强大的怨念与仇恨之力深深吸引，愿与他达成交易。
大妖助他得到权位，助他报复从前践踏他的人，而他只需在得到权位后，满足他一些小小需求就是。
那需求便是将如今的集星台划给他，再利用帝王之权，每年为他上供一定的活人。
公子全犹豫着，若是他当上了帝王，那么那些活人不就是他的子民。可他很快清醒过来，他那么卑贱，又有谁愿意拥护他为王，甘愿成为他的子民。
他答应了天吴的要求，与他结为同盟。
而当他终于成了东陆的王，他才发现，他仍不过是天吴的奴隶，他欺压他，逼迫他，如今的他实在不堪忍受。
云窈与凤楚都知道，公子全还有一些是隐瞒在心底的，不肯全盘透露。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云窈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问道“你献祭给他的那些活人，他用来做了什么？”
公子全踟蹰着，将心中猜想说出“我记得他像是一只八头虎妖，但他却拼命想长出第九个脑袋，吃了那么多人，怕也就是为了这个罢。”
原本淡然端坐的凤楚动了动身子，大为不解的皱了皱眉头，道“嗯？他吃人只吃头么……”
云窈的脑海中却浮现了另一桩事，她闭上眼睛在数千年的记忆之海中搜寻着。
公子全道“孤只负责将他要的人找到再送进去，倒也不曾知晓他是否真的吃人。”
——
云窈两千七百岁时，曾与冥巳化龙在海极深处游玩，那时遇到过一处，为灵印所镇压，现出奇异的光来。她好奇地邀约冥巳游近了去查看，发现那处是上古妖兽九婴之墓。据墓铭记载，此墓为九婴一交好所置。其被大羿斩杀后，交好因不忍见它尸骨散灭，敛起尸骨入棺，偷藏入了海。并在其上刻载，九婴由七头变为九头，妖力大增之密言。
——
思绪回转，云窈不禁惊疑，莫非这天吴也知那秘法，这不该是他们妖族内部世代流传吧？
不过，管他几颗头，自己有自信打得过他。
云窈道“你将那大妖藏身之处告知于我？待我休整好，便去会他一会。”
公子全胡乱地应承着，又摇摇头“孤明日将图纸绘好，送过来。若是私下带着夫人去了，那大妖恐会对孤起疑。”
云窈没有反对，反正她养够作战的灵力也还需要着时候。
公子全又对凤楚道“凤将军，你也知东陆国势衰微，情势急迫。若是天吴当真不在了，那……”
云窈扶额。
凤楚接他的话，跨出几步抱拳行礼“臣知王上的顾虑。只是北骁虎狼之心，攻势汹汹，国朝困顿，兵力不足，实在难以抵挡。”
公子全听着额头青筋直跳，似有不满之意。
“如今，臣唯有一策……”
公子全道“凤将军但言无妨。”
“为今之计，只有深入敌营，取其主帅才可能暂时挡此大势。臣愿前往北骁，刺杀北骁王！”
云窈冷眼看着，不知这公子全会作何反应。东陆国可用之才怕是屈指可数了，再折损一枚大将……
公子全显然也很是为难，但他很快便准了凤楚的请求，还夸赞一番她的赤胆忠心，望其顺利。
凤楚归位后，有几分为难道“只是，眼下若是可能，恐怕还要借一次大妖之力……将北骁军击退五百里，臣才可能有足够的时间……”
“此事孤来想法子。”王位上的人揉揉眉心。在这宫中，唯有他能与天吴讨价还价。他想着，为了真正实现做王的自由，他也须得努力一番才是。
“云……云夫人。”凤楚向云窈深深一揖。
“嗯？”云窈茫然，不知凤楚要作何。
“凤某与吾王正商讨家国之事，不知您可否……”
云窈知晓她的言外之意，将狐皮大氅掀开起身，拍拍手心，爽快笑道“那我便先走一步。”
“云夫人出外切要留心，莫被妖怪们看到了。”公子全轻咳一声，不忘叮嘱。
待她出了极乐殿之后，往西门走，便会有长乐宫里的人来接引她回去。云窈摩挲着因冷气侵袭冻僵的胳膊，沿路欣赏着这片宫殿角落里的苑囿。
难得能在这座宫殿里找到一处有生机的地方，叠山理水，种花植树。不时还有麋鹿、兔子、小狼穿梭其间，它们生活似乎还算自在快活。
等有一天，她要在海中找一个独属于她的岛屿，就算那是一个光秃秃的孤岛，她也会静下心来种花植树，再抱去无数的兔崽、熊崽、狐狸崽子，将它变得繁盛热闹。孤岛不在孤单，她也不会孤单，云窈这样想着。
只在这时，有利箭样的物什凌空袭来。云窈闪身险险躲开，凛眉一看，水汪汪的眸子映射处，雕盈玉碣，壁画梁柱，看不清何处藏人。
脚底下两条毒气氤氲的黑蛇张口露出尖利万分的獠牙，朝她吐信子，缓缓游移过来。
方才就是有人丢了这两个东西过来偷袭她。
云窈下意识抬手去动结灵珠，她有些后悔，寻常时候，也该贴身带个不使灵力也能防身的灵器的。
那蛇哪里等她反应，其中一条飞快的弹跳而起，黏在了云窈的裙裳上。她想要甩开它时，它已迅速缠上了她的胳膊。
一阵刺痛，它已经咬伤了自己，云窈一把掐住它的心脏，将黑蛇重重摔到地上。
另一条又要飞起时，两片树叶迅疾闪过，将两蛇蛇头齐齐切成了两半，化出乌黑的脓血来。
云窈愈发惊疑打量四处时，一人飞身而来，将她环抱离去。
他们又回到了太清湖。
没等她酝酿情绪说什么，祝容已经不由分说地拉直了她的手臂，低首一口咬了下来。
他带有几分温热的唇紧贴在她的伤口处，鼻尖呼出的热气挠得她心上如有千万只虫蚁在爬。直到他张口，一阵湿热过后的吮吸，让云窈三千年来第一次不知所措的红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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