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重生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

滚滚浓烟如狰狞巨兽,自四面八方席卷而来。太极殿外,刀光剑影,血色泼天。

虞时安孤身一人立在高处,繁复华贵的宫裙已被浓烟污得辨不出本色,一枚玉簪歪斜地挂在微散的发髻上,摇摇欲坠。

她却站得笔直,仿佛在挺着整个王朝最后的脊梁,目光穿透浓烟烈火,望向太极殿下方。

宫门外,叛军的喊杀声震耳欲聋。

在一片混乱中,有人一身玄甲,身姿挺拔如昔。

谢昀昭,她的驸马。

她倾尽所有,信之爱之,从青梅竹马到举刀相向的男人。

谢昀昭面上神情复杂难辨,志得意满之下藏着丝缕不忍,又透着一股焦灼。

他手起刀落,踏过倒下的士兵,视线牢牢锁在了一个纤细身影上。

那女子穿着与战场格格不入的杏粉薄衫,云鬓微乱,小脸煞白,双眸噙着欲落未落的泪珠,跌跌撞撞地向他奔去。

肆虐的火光照亮了她发间那支做工精巧、样式与虞时安头上玉簪几乎无异的金簪。

虞时安远远望着,看见她的驸马越过重重障碍奔至女子身边,垂眸温柔地扶正了那微微摇晃的发簪。

有情人相视一笑。

那女子柔弱无骨地依偎在谢昀昭的臂弯里,漫天战火也仿佛成了二人缠绵悱恻的陪衬。

虞时安闭了闭眼,在心中默默念出一个名字。

姜怜。

谢昀昭心尖尖上的人,一个举手投足、所思所想皆悖逆世俗常理,口口声声身负天命的奇女子。

隔着重重浓烟,虞时安仍能想象出谢昀昭望向姜怜时,那专注而忧切的眼神,和带着焦灼的温软询问。

就像从前待她那样。

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虞时安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剩一片空落落的木然。

少年夫妻,相濡以沫,但不知从何时起,那些温言软语便尽数给了另一个人。

而他留给她的,却是一句温润、平和,隐隐透着一丝不耐和指责的话语。

“时安,你是公主,当有容人之量。”

滚滚浓烟之下,虞时安双眸被刺得发红,记忆如潮水般涌来,混着漫天血色似要将她淹没。

他,是她亲手选中的人啊。

九岁那年,宫变骤起,战火连天。

帝后**于太极殿,皇城中人,尽数沦为刀下亡魂。

只有她,因司天监一句“祸世灾星”的批语,被扔至皇城脚下的元安观中清修,恰好逃过一劫。

在心腹宫人的安排下,她怀揣传国玉玺,欲混入流放的官员队伍,逃离京都。

当时,朝中保皇一脉几被屠戮殆尽,仅余裴、谢两家。

她选了谢昀昭所在的谢家。

流放路上,囚车吱呀作响。虞时安裹着单薄的破袄蜷在角落,饥寒交迫,眼前阵阵发黑。

一块又冷又硬的杂粮饼子,带着微弱的体温,被递到她面前。

她抬眼,撞进少年谢昀昭同样狼狈,却依旧明亮的眸子里。

“吃吧。”他柔声道,“活下去,才有以后。”

她接过了那份暖意,也开启了一段孽缘。

北疆苦寒,为掩身份,她扮作了谢昀昭的侍女。最初几年,端茶倒水,侍奉羹汤,样样亲为。

及笄那年,战乱再起,虞时安恢复了公主身份,在烽火狼烟中与谢昀昭仓促大婚。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宾客筵席,甚至连合卺酒也只凑上两杯。

她却依旧欢喜,穿着一件扎了自己数次才缝制成的简陋婚服,在军营中等着她的少年将军归来。

她等了足足一夜。

天色将明,谢昀昭才匆匆踏入,眉目冷峻地挑开盖头,只道战事吃紧,请公主见谅。

虞时安未置一词,眉眼弯弯,执起合卺酒盏递给他。两人手腕交错,正欲对饮。

窗外,一缕笛声忽起,清越幽咽。

谢昀昭指尖微微一颤,似是牵扯到了臂上伤口,一时失手将两人的酒尽数洒了出去。

他面含愧色,捂着右臂下跪请罪。

虞时安哪还顾得上责难,一身婚服未解,便急急奔去寻医官。

大婚之夜,便如此仓皇落幕。

礼虽未成,名分已定。此后数年,两人并肩浴血,收北疆,平中原,与远在南方的裴家势力遥相呼应,终是止住了天下的干戈。

回到京都,虞时安以为苦尽甘来,却在入主太极殿的第一日,便见到一个明媚娇俏、腰间别着一支玉笛的女子,站在他的夫君身侧,对她盈盈下拜。

她难以置信,拒不受礼,连皇家仪态都抛却了,双眸通红地质问谢昀昭。

然后,便听到了那句平平淡淡,却字字剜心的话:“时安,你是公主,当有容人之量。”

轰——

一声震天巨响将虞时安从回忆中拽回。太极殿外的最后一道宫门,在叛军的疯狂撞击下轰然倒塌。

谢昀昭将怀中的姜怜推向身后亲卫严密保护的圈中,手中长刀豁然前指,厉声喝道:“诛灾星,平天怒!”

“保护殿下!”仅存的一支皇城禁卫嘶吼着,如扑火飞蛾般冲向涌来的叛军,瞬间便被刀光剑影吞没。

最后一名禁卫倒下。

谢昀昭抬起一只手,向后扬了扬。

叛军们闻令而止,恭敬退至宫门外。

四下寂静,唯有火焰吞噬木梁的噼啪声。谢昀昭收刀入鞘,拾阶而上。

将门公子,神仪明秀,玄甲红袍,俊逸倜傥。

但离得近了,便能闻到他身上挥之不去的血腥味,也能看到往日那双明亮含笑的桃花眼淬着寒霜。

“殿下。”他跪在虞时安裙裾前请安,嗓音低哑,没再抬眼看她。

天边,一轮残阳正缓缓沉入厚重的铅云,余晖将太极殿外映成两重天地。跪着的将军衣袍泛着天光,而她繁复厚重的皇族宫裙,却被渐浓的火色一点点吞噬。

“何必惺惺作态?”虞时安冷冷开口,“成王败寇,自古皆然。想必裴将军已经定下本宫的死法了。”

她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弧度:“祸世灾星,若不施以极刑祭天,如何平天怒,纾民愤?”

“你还在同我置气。”谢昀昭起身,不悦地看向她,“若论先来后到,其实怜儿——”

话音未落,便见虞时安嗤笑一声,抬手拔掉了拢着发髻的玉簪。

青丝如瀑,随风而落。

“这是你亲手为我做的聘礼,说皎皎暖玉,温润安宁,你亲绘亲刻,便是独一无二。”

她举起玉簪看向谢昀昭,唇角绽开一抹极淡的笑,一双明眸似点漆,昳丽的容颜在连日的战火中未有半分失色。

语调如泣如诉,令谢昀昭沉默良久。

他侧过身,不再看向玉簪,温言软语似是补偿:“我……备好了与你身形相似的尸身。太极殿刚好起了大火,你将宫裙与之调换,便可改换身份,入宫为贵妃——”

噗嗤一声轻响。

谢昀昭倾侧传来一阵刺痛。

他转身回望,对上了一双清凌凌不含任何情绪的眸子。

谢昀昭一愣,视线缓缓下移,便见殷红的血珠顺着玉簪滑入虞时安白皙的指尖,显得格外艳丽。

身经百战的将军没有辨出眼前人凄惘语调后的杀机。

虞时安嫣然一笑:“不用挣扎,簪尾淬了裴家从南境带来的毒,见血封喉。”

谢昀昭停下拔簪的手,满眼不可置信,颤声道:“为什么?亡国公主本就不能为正,我允你入宫,已是……”

“已是隆恩旷典?”虞时安手指拨着玉簪,一丝冰冷的嘲弄浮上唇角,“将军难道以为,若以后位相邀,本宫便会欣喜若狂、感恩戴德,从此安然做你羽翼下的雀鸟?”

在他近乎默认的目光中,虞时安摇了摇头。

亡国公主,岂能为雀?

青梅竹马,十载夫妻,所托非人。

她认了。

但要她舍姓弃名,雌伏深宫,苟且瓦全?

她宁为玉碎。

虞时安将指尖染上的血珠抹在他泛红的眼尾,声音幽冷:“你为何不晚几日攻城呢?”

若是晚几日,裴家便能带着边军回援,埋伏城中,或有一拼之力。

“此刻京城尽是敌军,里外重围,我是走不出这皇城了。”虞时安叹息一声,寒潭般的眸子直刺入他依旧困惑的眼底,提示道,“你应当记得,当年宫变,太极殿的大火是我父皇亲手点燃。”

她眸色恍惚,像是再次见到了那日的情景。

手中是玉玺,眼前是火光。

她平静地看向太极殿四周渐浓的烈火,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

“今日之火,亦然。”

言毕,虞时安猛地将玉簪拔出,看也不看,随手掷于地上。

一声脆响,碎裂如冰。

谢昀昭恍然明悟,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却是一个字也吐不出。

“我败了。”虞时安闭目轻笑,语声平稳得不见一丝颤意,仿若立于金銮殿上,对阶下逆贼做最后的宣判,“但你们谢家,也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决然转身,提起裙裾,走入太极殿。

明艳火光中,传来她留给他的最后一句话。

“谢昀昭,你我死生,永不相见。”

他本就因毒发而站立不稳,听到此言终是支撑不住,跌跪在地。

门前阶上,静静躺着他亲手雕刻,作为聘礼相赠,被她珍之重之日日佩戴,如今却已碎成几截的玉簪。

四周火光烈烈,谢昀昭却觉一缕彻骨寒意自碎裂的玉中蔓延,莽莽苍苍的冷寂骤然成海,浪潮滔天向他压来。

暖玉染血,天地皆寒。

*

黄沙漫天,囚车吱呀作响。

京郊的街道上,一队人马缓缓走过。

他们身着戎装,手上却系着锁链,沉凝的面孔透出几分沧桑。

“他们是谢家人吗?”

一个细微的童音从夹道上的人群里传了出来。

“他们犯了什么罪呀?”

小童还要再问,就被身侧面色慌张的母亲一把捂住了嘴。

没有人敢回答。围观的百姓们默默注视着,直到流放的队伍逐渐远去。

人潮散去。一个穿着杏粉衣衫、明眸皓齿的小姑娘,混在人群中,默默走回城内角落。

一个装扮朴素的中年妇女挎着菜篮,快步走到她身边,低声道:“小主子,你怎么跑出来了?”

虞时安拨开额前垂下的碎发,露出一双乌黑明亮的眸子看向那人。

“我改了主意,打算去裴家。”

落日熔金,暮云合壁——李清照《永遇乐·落日熔金》

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出自网络,多指明朝,作者不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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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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