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她一直紧绷的,竖满了尖刺的防线,突然就崩塌了一角。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委屈和脆弱席卷了她。眼泪毫无征兆地涌了上来,她拼命咬住嘴唇,不想让自己哭出来,显得那么软弱。
“……他们怎么还不离婚”她听到自己沙哑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像是对他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每次都说,每次都不了了之……那个家,我一天都不想待了……”
这是她第一次,向他透露一丝关于自己家庭的不堪。
江清屿沉默地听着,然后将那个豆沙包塞进她手里,又伸出手,用指腹有些笨拙地,轻轻地擦去她眼角即将滑落的泪水。
“喻颜,”他看着她的眼睛,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我知道我现在说这些可能很没用。但是,请你再坚持一下,就一下。”
“等我们考上大学。离开这里,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保证。”
“以后,我的家,就是你的家”
他的手掌温暖,话语坚定,像黑暗里唯一的光。喻颜看着他,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充满了,又酸又胀。那一刻,她几乎要相信了,相信这个世界上,或许真的存在一种毫无条件的,可以依赖的温暖。
她甚至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把所有的秘密,所有的痛苦都告诉他,想要抓住这根唯一的稻草。
反而,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更深的恐惧压了下去。
告诉他什么?告诉他她的父母是如何互相折磨?告诉他她那个看似体面的家庭内里早已腐烂不堪?告诉他她多么害怕自己会变得和母亲一样,为了一个男人耗尽一生,失去自我?
不,不能。
她不能在他面前,彻底暴露自己的不堪。
她必须维持住最后一丝体面,哪怕……是假的。
她最终只是低下头,用了咬了一口已经冷掉的豆沙包,甜腻的滋味在口腔里化开,却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苦涩。
“嗯”她低低地应了一声,再也没有多说一个字。
那个关于“家”的承诺,像一颗美丽的泡沫,在当时给了她一丝微弱的慰籍,却也成为了后来她决然离开时,最沉重的枷锁。
江清屿那句意有所指的“就像有些人一样”,和记忆中天台上的温暖承诺形成了尖锐的对比,将喻言从短暂的恍惚中彻底刺醒。
她强迫自己转过头,看向他,唇角勾起一个近乎挑衅的弧度:“江先生对植物学也有研究?不过在我看来,植物的生存是本能,而人的选择,往往复杂得多,也……冷酷得多。”
她刻意加重了“冷酷”二字,像是在提醒他,也像是在提醒自己。
江清屿终于将目光丛鸢尾上移开,转向她。他的眼神很深,像不见底的寒潭,里面翻涌着喻言看不懂的情绪。
他没有被她的话激怒,反而向前逼近了一步。
两人的距离瞬间缩短,近到喻言能闻到他身上清冽的,混合着泥土和淡淡烟草味的气息,能看清他眼底自己有些仓皇的倒影。
“本能?选择?”他低声重复着这两个词,声音带着一种压抑的,危险的平静,“那喻言,你当年利用玩我就走,是出于生存的本能,还是一次……冷静残酷的算计。”
他终于问出来了。
隔了八年,隔着合作的外衣,在这个空旷无人的高地上。
他将那个血淋淋的问题,直接摆在了她面前。
风吹过。
卷起地上的尘土,也吹动了喻言额前的碎发。
她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这张在无数个午夜梦回中纠缠她的脸,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攥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能说什么?
告诉他,是因为她那令人窒息的家庭?是因为母亲声嘶力竭的哭诉和父亲冷漠的背影?是因为她害怕沉溺于他的温暖最终万劫不复?是因为那个出国机会是她唯一能抓住的,逃离这一切的救命稻草?
不。
她不能。
暴露脆弱,等于授人以柄。这是她用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学会的铁律。
“江先生,”她的声音因为极力克制而微微发颤,但眼神却像淬了冰,“我们现在是合作关系。讨论与项目无关的私事,恐怕不太合适。”
“合作关系?”江清屿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里没有温度,只有无尽的苍凉和嘲讽,“喻言,你总是这样,用最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自己包裹起来,拒绝任何真正的交流。八年前是这样,八年后还是这样。”
他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过她的脸:“你利用我,我不怪你。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我理解,我甚至……可以试着去理解你当年的处境可能很艰难。”
“但是,”他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积压了太久,几乎无法承受的重量,“你连一个解释,一个道别都不肯给我!你就那样凭空消失,让我像个小丑一样,找了整整半年!”
“你告诉我,到底是什么,让你能对我……对我们之间的一切,残忍到这种地步?!”
最后那句话,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八年积压的痛楚,不甘和深深的疲惫,那层冷静自持的外壳终于出现了裂痕,露出了内里鲜血淋漓的伤口。
喻言被他眼中那**裸的痛苦灼伤了,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脚跟碰到一块碎石,酿呛了一下。
江清屿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扶住了她的手臂。他的手掌温热而有力,透过薄薄的衣料,烫得喻言浑身一颤。
那一刻,时间仿佛再次静止。
高中时那个在天台上递来豆沙包,笨拙擦泪的少年,与眼前这个眼神痛楚,紧紧抓着她手臂的男人,影像重重叠叠。同样的温暖,却带来了截然不同的,更深刻的痛楚。
“放开。”喻言猛地甩开江清屿的手,像是被毒蛇咬到一样,连连后退了几步,直到后背抵住一颗粗糙的树干才停下来。
她急促地喘息着,脸色苍白,眼神里充满了被触及最痛处的惊惶和防御。
“残忍?”她重复着这个词,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嘴角扯出一个凄凉的弧度。
“江清屿,你觉得我残忍?那你告诉我,什么样才是不残忍?是继续留在你身边,靠着你的怜悯和拯救,变成一个连我自己都看不起的依附者?”
“还是告诉你我那个烂透了的家庭,让你看着我如何在泥泞中挣扎,然后等着你或许有一天也会像嫌弃垃圾一样嫌弃我?”
她的话像连珠炮一样,带着积压了太久的,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委屈和愤怒,冲口而出。
“是!我是利用了你!我拿到了推荐信,我抓住了出国的机会!因为那是我唯一能抓住的东西!感情?承诺?那些东西太虚无缥缈了,我赌不起!”她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决绝,“我宁愿你恨我,至少恨是明确的,是能让我头也不回往前走的动力!”
江清屿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看着她。他脸上的愤怒和痛楚在她说出这些话的时候,慢慢沉淀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近乎悲哀的平静。
风吹过,卷起地上的落叶,发出沙沙的声响。
远处,许芊芊和周叙深似乎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正担忧地望过来,但没有靠近。
良久。江清屿才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所以,在你的心里,从头到尾,我们的感情,只是一场……可以用来计算价值的交易?甚至不值得吗……信任我一次?”
信任?
她何尝不想信任?
可是信任意味着交出软肋,意味着将伤害自己的权力亲手交给对方。
她亲眼见过母亲是如何在一次次信任父亲后的背叛中变得歇斯底里,面目全非,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她的沉默,落在江清屿眼里,成了最肯定的回答。
他点了点头,眼神里最后一点微弱的光,也彻底熄灭了。他后退一步,重新拉回了那安全而疏离的距离。
“我明白了。”他轻声说,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荒芜,“抱歉,是我逾越了。以后,不会了。”
他说完,不再看她,转身朝着周叙深和工程师的方向走去,背影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挺拔,也格外孤寂。
喻言靠着树干,浑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干了。她看着他和周叙深低声交谈,看着他指着图纸,神情恢复了一贯的专注和冷静,仿佛刚才那场几乎撕破脸的对峙,从未发生过。
他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
喻言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亲手将他眼中最后一丝火光也掐灭了。这明明是她想要的结果,可为什么,心口会这么痛,痛得她几乎无法站立。
风吹过那片鸢尾花丛,墨绿的叶片相互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什么。
这场以合作为名的战争,第一次正面交锋,她似乎用最锋利的言语守住了自己的阵地。可为什么,她却感觉像打了一场惨烈的败仗,丢盔弃甲,满身伤痕。
她终究,还是变成了自己最害怕成为的,那个冷酷又脆弱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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