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垂着的头沉重而缓慢地点了两下。
顾舟蹲下，抱着膝盖小声说道：“授勋表彰那晚，我隐约察觉了一些端倪，你好像和李广泰认识。”
这句话让朱厌整个人停止了抽泣的颤抖，他缓缓抬起脸，茫然地看向她。
他的脸上糊满了泪水，正常的那只眼睛里交错着红色青色的血丝，而另一只变异的灰白瞳孔却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情，仿佛一滩没有生命的死水。
“......他......威胁、贿赂过......我......因为......海心......”
突然听到那个名字，顾舟无比震惊。
***
鲸落镇的朱家从上面几代开始，就把顾家的女人当做仇人看待。
朱家老人说，都是顾来儿那个妖女造的孽。
然而顾家早已富可敌国，朱家还是镇上的普通人，到朱厌这代，这种仇恨其实已经变得毫无意义，毕竟太遥远，也太不真实。
突如其来的大灾难发生后，朱厌成了朱家唯二的幸存者。他在避难所里认识了顾海心，在所有人都认为地球即将毁灭的那几天里，人类不再强调财富与阶级，幸存者们在地下避难所里抱作一团，互相鼓舞着活下去的信念。
在那样惊慌失措的日子里，15岁的朱厌和14岁的顾海心整日待在一起，他给她讲了许多从科幻小说里读来的故事，她凑在他耳边小声唱歌给他听，他轻轻揽住她的肩，她紧紧抓着他的手臂，他们依偎在一起才能在恐慌里勉强入睡......就这样，朱厌把家族的仇恨抛到一边，情不自禁地爱上了顾海心。
随着K星舰队的离开，人类拿回了生存权，新纪元随之拉开帷幕。后来，朱厌和许许多多幸存的年轻人一样，去了地球防御与发展学院深造，顾海心则继承了巨额家产，成为顾家最年轻的一代继承人。
为了回到爱人身边，朱厌在毕业后加入了岸线巡查队，回到鲸落镇工作。他见过几次顾海心，对方却如同陌生人一样，对他视而不见。早已模糊的家族仇恨突然死灰复燃般灼烧着朱厌的心，他被顾海心的冷漠深深伤害甚至割裂，一半的他极度憎恶对方的冷漠，另一半的他却在得不到的爱意里越溺越深。
直到这年3月17号凌晨。
因为他在前一天中午执勤时又遇到了顾海心，她和男伴十分亲密地在街边的店里吃饭，这让朱厌又气又酸。夜里辗转反侧难以入睡，他便去到海边散步解闷。令朱厌没想到的是，顾海心和男伴也在海里夜游。
在海浪的掩护下那二人紧紧相拥，情到浓时，男人甚至野蛮而肆意摆弄起顾海心美丽的身体......巨大的海浪声掩盖了他们沉溺其中的声音，却一下一下拍打着朱厌的心，最终将其拍得粉碎。
几分钟的失神后，朱厌警觉地眯起眼睛，他敏锐地注意到那个男人的身形和白天见到的顾海心的男伴很不一样，似乎要更年长更丑陋些。莫名的妒火中烧，朱厌失魂落魄地向海里跑去，巨浪突然拍来，眼底似乎漂来了什么，他低头一看，竟是顾海心的尸体。
朱厌浑身颤抖，他终于意识到，刚才看到的夜游竟是一场恶劣的谋杀。
这时，凶手从浪里走来，很自然地朝他挥了一下手。就在朱厌的拳头向对方挥上去时，他突然认出了对方。
来人是世界首富，超脑集团的CEO李广泰。
“见我认出他，李广泰表现得十分得意......他先威胁了我，又承诺要给我一大笔钱......等我再低头去看海心，她的尸体已经被海浪卷走，消失在大海深处......我想了一夜，第二天准备去报案，结果在早间新闻里看到了李广泰......他昨晚竟在几千公里外的某市出席活动......恍惚间，我的账户上居然多了一笔巨款......我终于意识到对方只手遮天，单凭我一个人，根本玩不过他......只是没想到，当晚巡逻时涨潮，海心的尸体被又冲到了岸边，我又一次成为了尸体的发现者......”
朱厌说完垂下头，双手用力抓住脑后的头发，就像一个被当场控制住的罪犯。
顾舟很清楚，朱厌所看到的凶手，其实是从海中潜入陆地的K星人，对方偶遇夜游的顾海心然后残忍地实施了杀戮。后来的事李尾也曾提到过，凶手又暗中杀害了首富李广泰，然后取而代之。
朱厌沉沉说道：“对不起......向你隐瞒了你姐姐的死因......我真的很爱她，但我没有办法......”
“你爱她？”
朱厌在顾舟冷漠的质问里怔了一下，随即抬起头。
“你在质疑什么？你又懂什么？”他皱眉说道，有点被冒犯的生气。
顾舟已经站了起来，低头无情地瞥着他哭得血红的那只眼睛：“你要是爱她，就应该接受她不爱你的遗憾，你要是爱她，又怎么可能接受贿赂一言不发？”
“可我......”朱厌耷拉着脸，显得可怜又无助。
“你满口的委屈，你说人类自私，你不屑与之为伍，可你有没有发现，你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不是这样的！”朱厌抬起头，用力争辩，“你以为我不想回到避难所的单纯时光吗？可是我们都清楚那是不可能的！因为这个世界没有公平可言，人性在倾斜的天平上丑态尽显，我能做的，也只有苟活......”
“说到底，每个人都在自私地苟活着，所以，请你不要用爱她的名义来包装自己了。”
顾舟说着，转身走下了楼梯。一番交谈令她疲乏不已，一想到自己克隆人的身份，甚至想笑。
即使是这样，她依旧没有把自己孤立在人类的范畴之外。
这时她突然想起一个人，其实，他甚至不能算是“人”，但却在漫长的进化中代入了人类的感情，他痴迷于人类的复杂性，他蹒跚学步一般爱上了人类，甚至用生命托住那枚核弹，让地球上的万物避免了又一次的灭顶之灾。
她突然很想紧紧抱住对方。
这时，楼上突然传来“咻”的一声，顾舟赶紧转头向上奔去。
朱厌仰面躺在二楼的过道上，手边是他的激光枪，他的额头上有一枚圆形弹孔，是他自己扣下的扳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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