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边蝉鸣阵阵,张美瑜一时间呼吸停止,苗苗收回目光望向被阳光照亮的电视机,屏幕太小了,只映出她一个人的身影,
“后来就不行了,医生让送进去纸和笔,让他有什么话写下来,结果就写了一个字,”
苗苗又低头一圈圈转戒指,转着转着突然笑一声,
“你说他字儿那么漂亮,可到最后歪七扭八的跟苍蝇腿一样,害得我拿着纸看了半天,
别,就一个别字儿,其他的什么都没有,他写完字喜欢用笔点一下,也没有。”
张美瑜张着嘴听得入了神,可这人性的光辉没有在她身上停留多久,下一秒她啪地一拍膝盖,痛心疾首道:
“看见没?人家李梦航也让你别哭,别惦念,擦干了眼泪往前看!你才三十岁,以后日子还长着呢!”
“是的,”苗苗点点头,“他比我乐观得多。”
张美瑜一看有戏,便见缝插针地凑过来,手搭在女儿膝盖上,
“苗苗,梦航是个好孩子,知道疼老婆,他到最后一刻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那你说人怎么才能好好活呢?无非是钱嘛!
他妈在城北那一套房子,我跟你说,这两年那儿房价可涨得厉害,多亏现在这帮网红,要我说啊,网红经济可帮了咱大忙了,以前谁知道咱这儿?夏天这么舒服,一场雨一下就是透心凉,吃得好,住得好,节奏也没那么快,对吧,大家伙悠哉悠哉的,这么好的养老的地方,多少人盯着呢!
苗苗,李梦航不在了,可你还要接着活下去呢,你是他老婆,是配偶!于情于理你都得把那套房攥在自己手里头!”
苗苗抬起头,先看见电视里的自己,再转过头静静地看她,“梦航妈妈还活着。”
“活着?”张美瑜冷笑一声,“活着又怎么样?都精神病了还搞什么搞?”
她说着翘起二郎腿往沙发里一靠,嘴一撇,两道法令纹像刀子刻出来的沟壑,她总能让人体会到“刻薄”二字中的“刻”是多么生动的形容,并以此为傲。
“你妈我啊,活了这么大岁数,就明白俩道理,第一,自己的东西得学会争,学会抢!好东西没人上赶着往你手里送!第二,就从你爸的事儿上我算是彻底明白了,这年头有人脉比什么都重要!当年我要能多认识几个人,至于领着你挨家挨户敲门,求爷爷告奶奶地把你爸捞出来?
哼,还哥们儿呢,平时喝酒吃饭想着让你爸请客,黏在你爸身边跟群臭苍蝇似的,赶都赶不走,一有事儿了跑得一个比一个快!枪都打不着!”
苗苗看着母亲,张美瑜生了一张覆舟口,本就嘴角朝下,苦相,一激动嘴角就往下撇得更厉害,法令纹更深,抬着下巴用鼻孔对着你,两个黑洞就像机关枪的瞄准镜,嘴唇疾速开合像枪口,整张脸完全就是一挺上满了子弹的机关枪,一刻不停地疯狂输出,
她年轻时就是这样吗?苗苗有些模糊了,张美瑜和她一样,算不上漂亮,但胜在个儿高,肤白发黑,年轻时一头大波浪往后一甩,上身一件白衬衣,在腰上打个结,下身一条黑色短裙包裹得身形玲珑窈窕,蹬一双黑色高跟鞋,哒哒哒昂着脖子往前走,什么时候都走在最前面,什么时候都不甘于人后,纹眼线,涂口红,在这个闭塞的小城里她始终是第一拨儿吃螃蟹的人,她不在乎别人的看法,她根本就不在乎别人。
她这样的人其实更容易获得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可惜她太懒,懒到冬天夜里上厕所都要先踢一脚身旁的丈夫,让他开灯,帮她穿鞋,给她披睡衣……
一个女人贪图物质的同时还贪图安逸,究竟要如何才能二者兼得?
“我爸给了他的朋友们酒肉,没用,那你给了你的朋友们什么,可以让他们在所谓的关键时刻不会离你而去?”
苗苗平静地注视母亲,在母亲的眼睛里找寻自己的影子,可张美瑜老了,眼睛也浑浊得像一潭漂浮着沉淀物的死水,苗苗看不到自己,
只可惜张美瑜并没有感受到女儿的悲伤,她只觉得这该死的阴沉沉的小丫头让她恨得牙痒痒,99%的情况下你跟她说什么她都是“好”,但是总有那么一些时候,她会蓦地抬起头来看着你的眼睛,说出口的话一根刺接着一根刺,根根都照着你最虚的地方扎。
“你有病啊?我跟你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你扯我身上干什么?窝里横的东西,在外头受了气屁都不敢放,数落起你妈来倒是一套一套的?”
张美瑜被戳了痛处,但她的痛点并不在于女儿对她个人作风问题的讥讽,恰恰相反,她痛的地方在于她比女儿更清楚,男人的追随和支持并没有那么牢固,她有魅力,但不多,并逐年递减,她比那些从一开始就毫无魅力的女人更痛苦,
于是恼羞成怒间一下子就炸了毛,目眦欲裂地指着女儿鼻子就骂,盘在头顶的头发被甩下来好几绺,像鸡毛掸子一样刺棱在那儿。
“没什么,”苗苗低下头,“我只是觉得爸爸对你很好,你不该这么对他。”
“他对我好?我对他不好吗?当年我要是不低三下四给人下跪磕头,他能出来?出来了屁都没有了,你让我跟着他吃苦受罪啊?喝西北风啊?”
张美瑜想起那个时时刻刻围着她转,甘心情愿把骨血剖出来交到她手里的男人,他是唯一的,可她想起他来有的只是满腔怨恨,因为他让她颜面尽失。
“要是你不逼着他给你买钻戒,买金项链,买鳄鱼皮包,他应该也不会进去吧?”苗苗抬起头,仰躺在沙发背上,望着天花板笑了,
“妈妈,梦航走以后我经常梦见我们小时候的事,太久远了,就一个模糊的印象,但是你可以告诉我实话吗?梦航妈妈疯了的事,跟你有没有关系?”
“行!都跟我有关系!行了吧?”张美瑜气到极点,索性耍起无赖,两手一摊大吼道:“他妈疯了是我弄的,李梦航的腿也是我弄的,他家所有晦气事儿都是我弄的,行了吧?”
张美瑜越说越气,一下子跳起来,脸涨得通红,指着女儿的鼻子就骂:“我最晦气的事儿就是生了你!”
说完啪嗒啪嗒踩着松糕鞋快步走到玄关,拿起放在钥匙筐旁边的铆钉红皮包,打开门走出去,哐地甩上门,震得客厅布满裂纹的墙发出蝴蝶振翅般的嗡鸣。
苗苗回头望着窗外,太阳被一片乌云遮挡,天色暗下来,令人窒息的热浪退去,习习凉风拂面,晒得发焦的蝴蝶兰还是蔫蔫地耷拉着脑袋。
“苗苗,好看吗?”李梦航一个个拆掉塑料袋,把这几盆蝴蝶兰拿出来放在窗柩上,那个时候是春天,它们昂扬地舒展着柔软纤长的叶子。
“好看!”苗苗趴在沙发上,两手托腮看着他侍弄蝴蝶兰的背影,纯白色的T恤,卡其色短裤,裤脚随着他的动作往上缩的时候露出一条从大腿蜿蜒到膝盖的狰狞疤痕,她收回目光看他的脸,发现他也正注视着自己,
“蝴蝶兰花期长,”他笑着抚弄着叶子,拎起一片给她看,“能陪你很久。”
“那蝴蝶兰的花语呢?是什么?”苗苗支着下巴仰望他,试探着问,
他把整张脸转过来看她,却因为背光反而看不清表情,只看得到他嘴唇开合,语气轻松愉悦,“友谊珍贵啊!祝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
门又响了,敲门声很大很急促,苗苗转过头,望着门看了一会儿,起身走过去打开门,隔着铁栏杆看到的却不是母亲,而是一个男人 ,焦头烂额地举着手机,汗水顺着头发滴滴答答往下淌,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水,短袖T恤浸透了贴在胸前,看见她开门了,勉强挤出一丝笑,气喘吁吁地问道:“你好,李老师爱人是吧?给你打电话一直没打通。”
“哦,是,我耳朵不好没听见,不好意思。”
苗苗抱歉地看着他,好不容易挤出一丝微笑,好在来人无意纠结这些,点了点头说道:
“是这样的,这是李老师留在学校办公室的东西,就一个箱子,封条封着呢,我们也不好随便拆,我掂量了一下,应该就是些文件什么的,就给您送过来了。”
苗苗低头看一眼,男人穿着沙滩鞋的脚边放了一个牛皮纸箱,用黄色胶布条封着,封得很仔细,但箱子感觉有些年头了,松松垮垮的,边角发毛,有一条边已经裂开了。
“哦,好的,谢谢。”苗苗打开铁门,想弯腰的时候男人已经利索地抢先一步,把箱子搬起来递给她了,“当心重。”
“好的,谢谢谢谢。”苗苗接过箱子,道谢不迭,可这箱子明显比她想象得重,险些没抱住从怀里呲溜下去,
“当心!”男人赶紧用手拖一下,再抬头的时候瞥一眼苗苗耳朵上的助听器,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下,
“那个,李老师班上的学生,说是要给李老师弄一个告别仪式,校领导意思是小范围弄一下也可以,大张旗鼓就算了,人走了,我们把他放心里就成,您说呢?”
苗苗茫然地看着他,好一会儿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转而低头笑了,心里有一种踏实的感觉,
被遗忘,被孤立,被用异样的目光看待,这才是她和李梦航应有的境遇。
“嗯,人已经走了,这些都不重要了。”她低头,两臂收得更紧,把即将四分五裂的箱子紧紧搂住。
“还是要搞一下的,”她这样男人反而歉疚起来,挠挠头笑道:“今天来也是学生让我来问您一下,班里的告别仪式您去吗?李老师家里……也没有别的亲属了。”
“不用了,”苗苗几乎是下一秒就拒绝了,“我想……”
她犹豫着换一个更委婉的说法,但很快就放弃了,“我想一个人待着。”顿一下,还是补了一句,“对不起。”
“哦哦没事没事,”男人忙不迭摇头,表示理解,再看一眼她白得像纸的脸,深邃的眼眶凹陷,鼻梁高,双唇又薄,一眼看上去没哪里是圆润的,全是棱角,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这样长相的女人和温柔甜美无关,没有哪个男人想跟这种女人谈情说爱,不过李梦航嘛,本来就不会跟女人谈情说爱,所以放这么一个冰块在身边也无所谓,形婚就是搭伙过日子,堵住家里人和身边人的嘴,和谁过不是过?
“您节哀。”他是真的有点儿同情面前这个阴郁的女人,李梦航活着的时候守活寡,现在是真的要守寡了,
“您想开点儿,后头日子还长着呢。”他沉声道,
“后头日子还长,”苗苗低头看着怀里的箱子,呢喃着重复一遍他的话,“嗯,大家都这么说,日子真的好长,过都过不完。”
“好了,”趁男人怔愣的瞬间,苗苗抬起头对他绽放一个明媚的笑容,“谢谢您,今天麻烦您了,我还要给学生改作业,刚开学,孩子们玩儿心都还没收回来。”
男人愣了几秒后蓦地反应过来,连哦几声,“好的好的,我就来送这个,没别的事儿了,您多保重,再见。”
“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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