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鸷栖梅枝

叶容钰实话实说,“其实我没那么讲究,你喜欢就行了。”

蔺云声音提高,险些破音,“我喜不喜欢有什么要紧,我也只是偶尔过来串门。”

说偶尔的时候实在刻意。

府上陈设一律是时下流行的样式,材质挑好的也自不必说。但细小的物件上,他使了不少小心思。

譬如妆台、立柜、条案,多用各种云纹。尤其寝卧里,隔床用的屏风还是同款的,他亲手绘的鸷鸟落梅枝的纹样也自有深意。

另外,柜里还叠放了几件他的衣物,妆台抽屉中藏了他从前惯用的匕首。万一日子久了,她厌了,指不定睹物思人,还能念起一丁点他的好。

叶容钰饮了口果酒,心里发笑。她虽没仔细看家具纹样,但蔺云这点心思她是看明白的,“我以为你日后出宫都会宿在这呢。”

蔺云拾起筷子,战术性夹菜,“你要是乐意,也不是不行。就怕你哪天一个不乐意,我还得卷铺盖,灰溜溜搬走,惶惶如丧家之犬。”

叶容钰莫名想到齐王,继而揣测蔺云将自己看作了见利忘义的人。

如此一想,不免恼火。叶容钰用筷子顺盘边扫荡一圈,羊肉片瞬间团成近鸡蛋大的一坨,这一坨被她硬生生塞进了蔺云嘴里。

“唔——”

“蔺云,总有一天,我会给你一个交代。”

“我也说过,你在我这来去自由。至于这府上,你想住,大可长久住下去,你想走,我也不会拦你。”

蔺云挣扎咀嚼,嘴里乌隆说道,“我可没说想走,我也不需要什么交代。”顺一口醪糟甜汤后,蔺云吐字清晰抱怨道,“但你收留尤山是做什么?像他这种人,连狗都嫌,你还把他放到尚仪局。”

原来他在计较这茬。

“我见他知恩图报,但又是个有韧性、有手段的人,就寻思收了他给你打下手。”叶容钰心平气和分析道,“你手下的内侍都太年轻,也没经过什么风浪,尤其是神策狱里的事,他们恐怕做起来为难。尤山这人就不同了,你若乐意用他,他能替你做许多事。”

话虽如此,但他被叶容钰救过,如今尤山也被救了,这独一份情谊像是掰成了两半。

“尤山那人可不老实,心思多的很,谁知道他打什么主意?我听说他这人嘴上也油滑,什么好听说什么。”

蔺云开始细数尤山的缺点,他最怕的就是尤山知恩图报,然后无下限讨好叶容钰,这人偏执,指不定再为她生,为她死。真是多想一下都难受。

但这些蔺云肯定不会说,他又胡乱编造些别的,最后得了个结论,“反正这世上的人都没什么好救的,万一你看人走眼了,救了他,还被反咬一口,那可就真麻烦了。”

本以为叶容钰会长篇大论反驳,没想到她点了点头,甚至认可道,“你说的对。”

蔺云怔住。

叶容钰继续说道,“皇后殿下也曾说过我这个。”

“说你什么?”

“说我没有看人的眼力。”叶容钰佯装苦叹,紧接着拍了拍蔺云的肩膀。

“......”

“蔺云,我吃饱了。”

“我也饱了。”气的。

“说好的冰酥酪呢?”

“哦!”蔺云噌地起身,“小婵怎么还没来!这小丫头,一个月就伺候家主三四回还不勤快点。”

蔺云到门口趿拉上鞋,准备去厨房看看,没想到门一推开,小婵就端着托盘在台阶上坐着。

“蔺将军,给。”

“你来了怎么不敲门?”

蔺云接过托盘,想着小婵毕竟不是他的仆从,也不好多骂。

“行了,你退下。夜里有我在就行,不用来人伺候。”

进屋时,蔺云有些迟疑。

托盘上一碗汤药,一碗酥酪。

他办完差去太医署查了叶容钰的诊案与药方,他没想到她的身体会在短短几年糟成这样,但她偏对服药一事排斥得厉害。

如他所料,药一上桌,叶容钰笑不出来了。

蔺云温声,几乎是恳求,“容钰,药是我在城里医馆重配的,只是想能让你恢复下气血。不然你经脉不调、气虚血亏的,冬天畏寒不说,每个月那几日也难熬,受罪的是你自己啊。”

“你且容我活一日就自在一日吧。” 叶容钰推开药碗,端起酥酪,“我不想喝药,就想吃这个。”

“你先喝两口药再吃也成啊。”蔺云端起药碗,药是温的,他舀起一勺先自尝一口,“这药温和,也不那么苦。”

这迫切样逗得叶容钰有些想笑,但她强压着,故意又说,“我不信。”

“那你尝尝。”

蔺云喂过来却被叶容钰挡开。

“你再喝上几口我就信。”

蔺云果真照做了,连着喝了几口,又说道,“真的不苦,你若还嫌苦,大不了......大不了我现在骑马出去,再给你买些冰糖梅子回来。”

蔺云口中绝无虚言,说着便要起身。叶容钰将人拉住,“天都晚了,折腾什么。”

“可你再这样下去,我都怕......”

“怕我死了吗?”

蔺云语塞,这话太不吉利,哪能说得出口。

叶容钰看着蔺云颤悠悠的手,便将碗接过来,放到桌上。她转至蔺云身后,将人抱住,一只手并不老实,贴着襟渐渐下移。

“宫官盯我服药是想我能生个孩子,你盯着我喝药呢?总不能,你也想要个孩子吧。”

“容钰,你!”

蔺云分辨不清,她这话到底是在戳她自己还是在揶揄他,但旧伤处的胀感是真实的。

真是恼火又躁动难安。

蔺云握住叶容钰的手腕,看着她眼中委屈,不禁再将声音弱下三分,“我真的只是希望你身体能好些,你刚进宫的时候,脸上多红润,现在呢,连嘴唇都发白。你叫我怎么能不担心?”

叶容钰苍白一笑,“别担心了。”

“那你......”蔺云又看了看桌上的药碗。

“你喂我,我就喝。”喝一顿而已,全当哄他了。

喝完最后一口药,蔺云稍稍低头,抿了下叶容钰的嘴。

两人相互拥着,推着,绕至花鸟屏后,两件单衣搭在屏上。

叶容钰拉着蔺云的手,解开诃子系带。

笞刑留的伤、革带留的伤,一览无余。

蔺云赶紧抬头,直勾勾盯着叶容钰的眼,以证自己没没乱看。

“可以吗?”叶容钰勾着他腰间带,转在食指。

蔺云点了点头。

他躺着,期待之余,但也在怕。不知道看到那伤,她会是个什么反应。

鼻息相接时,他却贯神腰间,布带将抽未抽,时间无限延长,恐惧也越来越深。

直到绳结松扣的那刻,蔺云猛地惊搐一下。

叶容钰怔住,只见他迅速背身全程一团,开始使劲捶打自己的腿。

“蔺云!”

眼看蔺云有些失控,叶容钰合了件衣,从背后将他锁在怀里,连带束缚住他成拳的手,让他不能再自伤。

蔺云果真平静下来,不闹了,但很难为情。

“容钰......我......”

“你离我远点,我身上脏。”

一字一句,带着些哭腔。

叶容钰反应过来,赶紧道,“我给你找衣服。”

蔺云缩着点了点头,直到一套衣裤被扔在他身上,伴随着一句轻飘飘的话。

“我不看你,你换吧。”

叶容钰合好衣坐到次间椅上,她背着身,却稍稍侧头,看着地上的影。

影子慌乱一阵,在“咚”的一声后,屋里重归寂静。

蔺云背身侧躺,还把衣服叠藏在枕下。

叶容钰走到床边,伸出手说道,“衣服拿来,我给你洗了吧。”

“那你还不如让我去死。”

蔺云扯着薄衾,埋头其间,叶容钰怎么拽他都不肯露出脸。

叶容钰没办法,只能从身后将他抱住。

“蔺云,对不起啊,我最近......吓着你了。”

“我以后不这样了。”

蔺云听在耳朵里,简直觉得被判了斩刑。

“我是不是特别恶心。”

“你嫌弃我也是应该的。”

“胡说什么,这都是正常的事。”

“你别骗我了。”

“我没骗你,真的很正常。”

话一出口,叶容钰心里一阵落空,甚至怕他追问一句“你怎么知道”。

她“很懂”、“很会”,曾经的传言,一直像根刺,但凡想起来,就会心口疼。

叶容钰没松手,只是额头顶着他的背,偷偷哭了。

叶容钰极力控制着气息,紧闭双眼,不敢抽啜。也悄悄吞咽,试图独自压下这份沉痛。

直到她被人抱住,轻吻她的额头。她再也忍不住哭出声来,蔺云胸口前的衣料被她沾湿了一大块。

长宵里,烛影摇曳在画屏,火光越来越细,最后成了一缕旋转向上的烟,珠箔堂深里,一夜好梦。

次日一早,蝉生鸣叫不止,利刃破空发出嗖嗖声响。

叶容钰在聒噪中苏醒,揉眼一看,怀里竟是个枕头。叶容钰气不打一处,将这枕头扔在了地上。

但仔细一想,他虽练得勤快,但从前可不在乎这一日之功,指不定又是练了什么新把事,想来秀上一秀。

叶容钰拉开一披帛搭在诃子外,寻着外面的动静,走出房门,蔺云正在院子里练刀法。

灵动如燕、银袖拂风,身形仪态实在养眼,叶容钰忍不住坐在廊下,撑着下巴欣赏起来。

蔺云见人过来,将刀收入鞘中,耳根隐隐泛红。

他昨夜喝了温补的药,情意勾起却未发。到早上,他贴靠着叶容钰,浑身躁动难耐,再多躺一刻可能都会忍不住嘴贱。

但他不好意思再内什么,更不能把她吵醒。所以,他才赶紧起来,像往常一样练刀法,顺带重塑一下昨夜崩塌的形象。

“容钰,怎么样?我这刀法还算可以吧。”

“嗯,比你看书的样子要顺眼。”

“......”

蔺云轻咳两声,“那是自然。”

叶容钰掩面一笑,“回屋吧,洗把脸该用早膳了。”

蔺云随着进屋,眼瞅着她像没事人一样跨过一只枕头,蔺云抱起枕头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叶容钰,“我的枕头怎么跑地上了?”

“不知道。”

“算了,肯定是它自己掉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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