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楼由远及近,想象中的浓烟味完全不再,蒋其恬蹲下身,甚至在烧得只剩一半的木楼梯底下看到了肆意生长的牵牛花,粉嫩的花朵攀爬向窗,被太阳光照耀着,分不清是刚从黑暗里爬出来,还是被阴影揪了进去。
颓败的楼房坍塌了一半,二楼烧得干净,只有一楼靠近后院的一扇暗间勉强还能住人,掉下来的泥瓦土砾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草木灰,大概是附近的人家贪图方便,把这块空地当成了垃圾场。
她往里走了几步,头顶的悬梁依旧挺直,暴露在天光下的角落里还堆着废旧的家具,有些她依稀还记得摆在哪个角落,有的已经面目全非到连主人自己也辨不出。
不远处的柜门突然被推开,伴随着轻微的窸窣声,蒋其恬下意识后退半步,胳膊肘刚磕在墙壁上,躲在里头捉迷藏的两个小孩就驼着后背,鬼鬼祟祟地跑了出来。
大约是来人有些出乎意料,看形貌又不是他们熟知的邻里亲友,个子高些的男孩子护着身后还没留头的女孩,他目不转睛地瞪着蒋其恬,虚张作势地喊了声“跟好哥”,然后就紧拽着她朝天仰平了脸,同手同脚又大摇大摆地走了出去。
出门的瞬间,两个人的脚步就欢快起来。
急促的,带着强烈情绪的呼吸声冲散了岛上的沉闷与寂静,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就推开了蒋其恬压抑至深的那扇门。
“……哥哥?”
“说多少遍了!再这么叫,撕烂你的嘴。”
遥远的声音从记忆中复苏,带着朦胧的不真实感,蒋其恬耳畔轰鸣,感觉像是重新回到了2001年的那个夏天。
潮热的盛夏总带着一股腐朽的味道,尤其是在位于一楼的按摩店尽头的洗衣房里,被脏水泡成深色的木桶泛着酸,空气里混杂着劣质洗衣粉的刺鼻味道,让人既沉坠又恶心。
不足十平米的洗衣房里从来都没有窗户,脏兮兮的砖地上总是黏糊糊的,大盆小盆塞得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被冷水泡的红肿丑陋的小手不分昼夜的搓着永远都洗不完的毛毯方巾。
刺目的灯光乍现,蒋其恬抬起手背,就看到有人推开木门大步跨了进来,他好像从来都凶巴巴的,被踢开的大铁盆里的水洒了一地,然后她就像个小鸡仔似的,被他提到了外面的院子里,院子里栽着他最喜欢的栀子花。
“给我。”少年嗓音沉甸甸的,伸出来的手指粗粝修长。
她明白他在索要什么,咬着牙也不肯把东西交出去,“那是妈妈好不容易攒的钱,不问自取就是偷,哥哥……你不要做小偷。”
“好啊。”头顶落下来咬牙切齿的笑声。
下一秒,蒋其恬就听到自己的胳膊被人按到身后发出咯嘣一声,随即而来的大手径直从她脖子上拽下了那把黄铜发黑的卧房钥匙,她被扯得跌倒在地,膝盖疼得爬不起来,再扬起脸的时候,就看到那道黑影爬上了二楼的顶棚,隔着一扇窗就是继父和母亲的卧室。
记忆从这里就开始变得混乱,蒋其恬刻意回想,却怎么都记不清后来如何。
这样的状况已经缠着她整整两年多,这两年她几乎夜夜失眠,严重的时候需要吃药才能勉强入睡,但就算是睡着了,梦境里她也总是会回到这座岛。
岛上的人她切肤痛恨,永不原谅。可哪怕她早已长大,也不再畏惧任何人,却依旧不想再踏足这片土地。
直到半年前,在脑海中无数支离破碎的场景渐渐拼凑起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应该是遗忘了某段记忆。
那些她亲身经历的过去,曾经长大的地方,突兀地冒出来一个人影,从梦境里模糊的影子到脑海里清晰的轮廓,渐渐地他转身过来,她看到了他的脸,也听到了他的名字。
可她分明记得,从小到大她从来都不认识这样的人。
后来,她慢慢地不再失眠做梦,可是脑海里关于他的记忆却越来越真实,以至于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真的曾经和他生活在一起,他依旧在岛上等她,而她却把他忘得一干二净。
窗外的冷风钻进衣摆,蒋其恬回过神来,她扶着椽木坐在方才被小孩打开的柜门边缘,这才注意到公文包里的手机不知道已经震动了多久。
“怎么才接?花棚基地那边的情况怎么样?严重吗?”对面扯着大嗓门的是蒋其恬创业的化妆品工厂的合伙人兼好友程岁。
三天前,工厂自主研发的化妆品原材料供给出了问题,从创业初始就一直独家合作的供应商老聂突然说,新一批的花卉原材料遭了虫害,实在是没法子供货了,让她另觅他法。
蒋其恬再三沟通,对方都咬死了不松口,好在他们早就备好了补量渠道商,处理完对接的工作,她就定了船票直接拎着包赶到鞍东半岛。
“有人在码头看到他们的货上了别家的船。”蒋其恬简洁地说明情况,想到自己此次前来的目的,盖棺定论地同对方讲:“先别声张,我自有安排。”
程岁知道蒋其恬一向都拿得定主意,公事上她完全服从安排,但考虑到蒋其恬的身体情况,她忍不住嘱咐说:“你这么多年难得回趟家,不如趁机休个假?鞍东半岛被誉为转日莲岛,我听说光是向日葵品种就有一百多呢。”
“我正想跟你说这事。”蒋其恬站起身,面朝向窗外不远处的葱郁山脉,缓慢道:“我顺便办点私事,厂子里的事情劳烦你,要紧事联系我。”
办私事?
程岁眨巴眨巴眼睛,蒋其恬从来都是百分之百为事业而活的女巨人,平时忙到完全没有自己的生活,就连有些合作方想打听她的喜恶都无从下手,她哪来的“私事”?
仔细回忆蒋其恬前段时间的怪异,她福至心灵,恍然道:“不是吧蒋其恬,我还以为你急着上岛是真的被老聂气到了,没想到你假公济私啊?快说,是不是去见你那个什么神秘竹马?”
不记得哪次饭局,蒋其恬被灌了几瓶白酒,醉醺醺的拉着她絮絮叨叨一晚上,也是那时候,程岁才影影绰绰地知道,原来蒋其恬的老家就在近在咫尺的鞍东半岛,她八岁的时候母亲再婚,婚后就带着她和开按摩店的继父住在一起。
那次她醉得昏昏沉沉,神志不清地说自己不想再洗衣服,说她最最最讨厌穿裙子,后来趴在马桶边,一边吐一边念叨说,幸好……幸好那时候还有哥哥陪在她身边。
对于这个哥哥,程岁逼问了好长一段时间,才从蒋其恬嘴里知道他比她大两岁,长大之后再也没见过,再问其他的,她就缄口不言。
此时,程岁猜到蒋其恬回老家的私心,便对事情的结果十分好奇,“怎么样?找到人了没?现在长什么样啊?有没有像言情小说里那样,上演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
连珠炮似的追问,蒋其恬下意识摸向口袋里的素描画,那张图是她凭着记忆找人画出来的,只有七八分神似。当时在粉铺,她本想假扮保险人员向附近的街坊打探消息,没想到却得到了意料之外的答案。
幸好,也有一些额外收获——至少,她现在已经知道了母亲蒋夙丽的下落。
一想到幼时跟着母亲留岛的那八年,她不由自主深呼吸起来,脑海中少年的面孔似乎都因为她的胆怯变得更加鲜活。
像是被无形的绳线牵引催促,蒋其恬攥紧了袖口,半晌,她薄唇微抿,有些迫切地同程岁笃定道,“他就在这里。岁岁,我一定会找到他的。”
潮热的空气在推波助澜,房舍后面的田野里向日葵随着忽如其来的劲风齐整的摇摆,远处的天际不知何时变得阴沉,她握紧手边的伞柄,看着滚滚乌云压向头顶,像是要把她重新推入那条褪色的深渊。
下一章,大家可以见到小时候的恬恬。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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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回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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