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城不宜夜行,所以他们还是在梅园过夜,第二天一早陈逆弱就被海棠敲窗棂的笃笃声叫醒。
海棠臂力不错,左手拎着一箱子家当,右手背着的包袱里是束成一捆的五把油纸伞,堂屋供着的那幅梅图也被卷好后用白绸裹了夹在中间。
就这样盘条靓顺地站在院中,浑身气质根本不像要去潜逃,倒像赴宴的公子哥。
他中气十足地催促道:“快点,赶不上车了。”
陈逆弱正给院子拍照,收了手机小跑几步赶上来,随口问:“老板,你们现在还用不用手机啊。”
海棠低头瞅了一眼:“呦,博物馆见过。”
他现在腾不出手,只能用嘴讲:“用,不过那不算手机,算是脑机,就是把芯片埋在耳后皮肤下面,或者你想埋哪都行。”
陈逆弱被他说得头皮发麻,脖子往里缩:“那我还是不要埋了。”
海棠深表理解地笑了笑。
“那老板,你为什么看起来一点都不惊讶,难道你不觉得我凭空出现在你的院子里是件很离谱的事情吗?”
“离谱是常态,靠谱是意外,在这里待久了你就懂了。”
“哦…”
梅园出门右转拐过一个弯再下一个坡就能看到车站,也比较简约,就是一条长凳外加一根顶着站牌的杆子。
梅园站。
等车的时候陈逆弱才问海棠:“我们要去哪?”
“去找程十三爷的孙子。”
“他孙子订的伞?”
“程十三爷定的,这时候他估计已经没了,所以找他孙子。”
“没了也要送?”
“没了也要送。”
陈逆弱哽住。
刚想问为什么这么执着,马上想起□□,怪不得,要让她老板丢掉这口到嘴的肉,恐怕比死还难受。
陈逆弱有点晕车,于是问:“那他住哪,我们大概多久到。”
海棠过了一会儿才出声:“这真不清楚,程家兴旺的时候就迁到白塔城里去了,不过还留着宅基地没动,这老爷子订货的时候还年轻,算到现在也有七八十年,人都长了腿,早就跑散了,不过也可以去老宅碰碰运气,总有人认识,路上问好了。”
陈逆弱再次哽住。
老板没规划,心跳停三下。
两人安静如鸡,幸好这个时候车来了。
一匹四条腿的机器拉着敞篷板车风尘仆仆地出现在视野里。
虽然拉车的不是活的动物,但总让陈逆弱有种它就是驴的即视感,而且是那种疲惫到情绪稳定的驴。
驴车上已经坐了位乘客,挤在麻袋和纸壳间睡觉,陈逆弱和海棠上车的时候他还靠在角落里,兜帽盖住脸,半长的头发乱乱地散在肩上,隐约有鼾声冒出来。
他的穿搭又与下游的人不一样,陈逆弱在心里找了个相似的形容,像欧洲中世纪流浪汉,或者条件稍微好一点的骆驼祥子。
本来他能一路睡到底,可惜车上空间太小,陈逆弱从他盘着的腿和行囊之间跨过去的时候不小心踩到了他的脚,把他踩醒了。
“对不起对不起。”陈逆弱连忙道歉。
那人意识还留在梦里,胡乱扶了扶滑落的兜帽,含糊不清地表示问题不大,接着他用手背挡着眼适应了一会儿光亮,这才看向上车的两人。
海棠和陈逆弱在另一头找到了空隙,一人从旁边的废物堆里抽出一张纸板垫在屁股下席地而坐,驴车也慢慢启动再次往前走。
“你好。”陈逆弱先打的招呼。
“你好。”
陈逆弱发现他和谁讲话都带着笑,笑得很复杂,既亲切又冷淡,既礼貌又讨好,总之很不乐意,像被枪逼的。
这感觉有点像…陈逆弱以前站在镜子前模拟给面试官递简历的时候,扯出的假笑就是这个样子一模一样。
海棠见他醒了就开始和他搭话:“你从哪来?”
“外城。”
“外城,你是干什么的?”
“我…”那人似乎想起了有趣的事情,眼神朝天边飞了两下,“我是作家。”
“你是?”
“我叫李华。”
海棠没再问,倒是他自己苦笑着开了话匣:“付不起房租,房东要告我,我就想办法溜出来了,幸亏是外城,白塔可没这么容易出,当然进也不容易。”
“我写了十几年书,根本没人看,天天写熬夜写,写得头发都开叉了,没赚多少钱。”
他褴褛的狼狈相忽然让陈逆弱想起某天夜里睡不着和对床室友聊天,短暂的沉默之后,那个思想超脱的奇女子嘴里蹦出一句话——“我一想到再过几百年几千年,学小语种的和学文学的在路上碰到发现彼此都一贫如洗然后邪魅一笑,我就想笑”。
更何况这人叫李华。
真是笑得想死。
但死是不能死的,只能在绝望上头的一瞬间抱头共死片刻。
比如现在和李华坐在同一辆颠晃的机驴车上沉默对视,没人看得出来陈逆弱用了吃奶的力气压嘴角。
李华也属于没埋脑机那类,所以不能剖析陈逆弱露出这么五味杂陈的表情时的内心活动。
其实边城里的人一般都没埋,说得好听点是不想浪费钱,难听点是没钱也没权限,根本摇不到号。
所以他憨憨地问:“怎么了?”
陈逆弱摇摇头又点点头,激动得有点麻木:“除了你我没有知音。”
李华有点腼腆又有点受宠若惊,搓着手嘿嘿直笑:“谢谢谢谢,这评价有点太高了哈哈。”
可能就是因为陈逆弱这句话,李华的话变得更多了,脸上的笑也自然很多。
在众人喝水的空隙里,海棠拿手掩嘴凑到陈逆弱耳朵边:“问一下。”
陈逆弱莫名其妙地用眼神打了一个问号。
海棠切切察察地提醒她:“程家老宅。”
虽然无语,陈逆弱还是照做了。
“那个,李先生,你认识程十三爷吗,你知道程家老宅在哪吗?”
问完他俩都用充满希望的眼神望着李华。
事实证明瞎猫就是能撞见死耗子,李华愣了一下居然说认识。
“我给程总,就是你说的程十三爷的儿子,当过秘书,我知道老宅在哪,有一回程总带我去过。”
“太好了,”海棠握住他的手用力晃了晃,“麻烦你带我们去。”
“行,顺路,”李华笑了,他回身按了一下车身内侧的按钮,凑近一点说,“送我们去秋水台。”
边城虽然落后,但地名都怪好听。
据李华说,程家是个大族,出了很多有头有脸的人物,程十三爷并不是排行十三,他是家里的次子,有这个称呼是因为发生了一些事情,和家里闹得很难看,被看热闹的人传着传着就叫成了程十三爷。
听说他本人没有计较。
“李叔,那你还知道还有没有什么人和程家有关系的?”陈逆弱强撑着胃里上涌的不适,试图用聊天分散注意力。
“关系…还真有,”李华边回忆边说,可能是太久远的缘故,他的语速有些慢,“有一个叫温玉漱的人,当年和程十三爷关系很近,但是有点不太好的风言风语。”
陈逆弱本来是晕得发困,一听到八卦又精神起来,“什么啊?”
李华说他也记不完全,不过他把小时候从老一辈那听来的原话整合了一下告诉陈逆弱。
那时候秋水台还是很繁华的地带,主要是因为花月楼在那,楼里聚集不少戏曲艺人,轮流登台唱戏,其中就有温玉漱,虽然算不上头牌,但有段时间风光无两。
传闻说,程家看重的不是长女而是次子,在所有人眼里程十三爷就是未来的家主,他的羽翼罩着大半个边城,温玉漱这只燕子更是他放在贴心窝的口袋里护着的宝贝。
唱戏的,陈逆弱心里有种惜惜相惜的情绪。
她没少看小说,这种人设多的很,**看上了戏楼里的头牌,为红颜与家族抗争,不过结局大都相似,一个比一个惨。
闭目养神的海棠忽然提了个无伤大雅的问题:“那戏子是男是女?”
“不知道,”李华摇头,“反正大家都知道有这么个人,但私下里谁也没见过。”
海棠说话很直白:“那我们就算现在知道也没什么用了。”
他没说错,三人相对无言。
又过了一会儿李华忽然说了句无厘头的话:“我还没出外城的时候听说白塔已经开了会,估计是定下来了,但什么时候通知到边城还没说。”
没埋脑机的弊端暴露出来,陈逆弱和海棠对视一眼,海棠问:“定下什么了?”
李华面无表情地说:“舍弃边城。”
陈逆弱第一次觉得这个词如此陌生,她抢在海棠前:“舍弃?什么意思。”
李华看了她一眼,眼神里有一种“幸好我早就知道所以有心理准备”的庆幸,“就是切断供给,所有物资都不再往外输送,专供白塔和外城。”
陈逆弱这才知道原来边城的资源根本不够自给自足,靠的是白塔救济。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海棠要离开梅园,原来他早就知道边城的困境,到时候供给一断,边城肯定要乱套,住所变成了最无所谓的东西。
海棠反而气定神闲,他往后靠着车栏,这里正好是个环山的下坡路,朝下望见整齐的梯田。
运河连同边、外、白塔三城,三座城的地势是由低到高,从白塔出来送物资的货船经过大坝,等于下两级河水台阶,最后到达边城。
陈逆弱被水面上的波光闪得有点看不清楚,在钢铁闸门被齿轮牵拉着上升后,光线慢慢射到门内,紧接着庞大的货船就出现在在眼前。
从他们这个视角看去,船就像水面的柳叶般轻盈渺小,好像吹口气就能阻挡它前进。
她听海棠淡淡地说:“那你怎么不想办法留在外城?到时候去黑市弄一张假的ID,说不定还可以混到白塔里去。”
李华很坦诚:“我倒是想过,不过这个办法现在行不通了,你知道华光集团吗?他们老总是新任城主,典型弃边派,对边城很不友好。”
李华有些惆怅:“听说他也是边城出去的,就是因为在打拼的时候什么手段都见识过,所以打击起来特别顺手,几乎没有漏网之鱼。”
“那要是真的舍弃了边城,这里的那么多人该怎么办?”
海棠和李华都看向陈逆弱。
有些时候回答不上来不是因为问题太弱智,而是无解。
“没办法,资源不够了,总不能喂给光吃不长肉的。”李华睁着大眼睛说。
海棠忽然发现其实这个人说话也挺直白。
“而且不仅不要边城的人,还要把边城减少一圈补给外城扩建。”
这个海棠知道:“没错,就是我家那片。”
“是吗,”李华拍了拍他的肩,“节哀。”
陈逆弱义愤填膺地锤了一下栏杆:“这也太过分了!”
【请爱护我,不要打我】
前面的驴说话了。
陈逆弱:“对不起。”
【没关系,文明出行,我是你的好朋友886,预计半个小时到达目的地,大家不要着急哦】
陈逆弱:“好的,886。”
李华忽然想起来:“不过你们去程家老宅干嘛?”
陈逆弱定定地望着他,她的眼睛本来不圆,被她瞪得圆溜溜的,说话的语调也像886一样又平又直,“送 油 纸 伞。”
李华:“…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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