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零一二年七月的江川。
蝉鸣在香樟树梢织就盛夏的网,绿叶筛落的阳光碎金般洒在铁艺栏杆上。
空调外机在窗台嗡嗡震动,震得牵牛花簌簌发颤。
关笑吟翘着脚趴在凉席上,小腿晃得像钟摆,她耳朵听着电视声,手上翻着漫画书。
关既明举着晾衣叉从阳台探进头来,“这《武林外传》重播多少遍了,郭芙蓉的排山倒海都要拍到咱家阳台了。”
“这叫经典永流传。”关笑吟不满老关总不让空调开太凉,她将旁边放着的冰激凌杯拿远了些,在凉席上骨碌滚一圈,把电风扇也打开。
老关抖开手洗的小学校服,水珠在地板上跳起踢踏舞,“实验中学开学摸底考要是考《武林外传》台词接龙,我准给你烧高香。”
关笑吟翻过一页漫画书,“那您得先给白展堂供个鸡腿,保佑我别被葵花点穴手定在考场。”
父女过招,有来有回,关笑吟还没满十二岁,已经可以完美回击她爹所有的阴阳怪气。
蝉鸣突然填满沉默的间隙,手机铃声掐断了老关酝酿到一半的说教,等他嗯啊着挂断电话,关笑吟已经用勺子在冰激凌杯里吃出个大坑。
老关将手机放一旁,继续干活,同时不咸不淡地宣布:“今晚吃海鲜。”
“啊?哪来的海鲜?”关笑吟亮着眼睛从冰激凌上抬头,“有人请客?谁啊?”
“去了就知道,哪儿这么多问题。”
关既明说这话时,阳台上飘动的蓝白校服袖子正巧甩出个水花,在夕阳里架起半道彩虹。
暮色初临时分,海鲜酒楼的玻璃窗缀满橙红晚霞,像打翻的橘子汽水在云絮里洇染开来。
关笑吟面前的冰镇酸梅汤在玻璃杯外沁出小水珠,她正支着下巴数冰块玩,突然有人用竹筷尾端敲她手背。
“看看人家昨非,”关既明冲对面抬下巴,“吃饭多规矩。”
直白灯光有些刺眼,关笑吟眯着眼睛抬头,第一眼视线滑过少年的小臂,叫陶昨非的男孩正垂眸用银勺舀蟹黄,睫毛在眼下投出影子,腕骨凸起鲜明的弧度。
白瓷碟里金灿灿的蟹膏堆成小火山,他舀得仔细,连沾在勺沿的碎末都要用筷子尖刮下来。
大人们的絮语在海鲜蒸汽里浮沉,他们在聊那些她早已忘却的陈年旧事。
“时间过得真快,一转眼笑笑都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了。”沈兰茵的翡翠耳环在灯光里轻晃。
“可不是。”关既明给清蒸多宝鱼翻了个身,鱼腹泛着珍珠般的光泽,“当年病房里的二重唱,现在想起来还觉得耳膜疼。”
这话一说,沈兰茵也想起来了,“那会儿真是整宿整宿地没觉睡。”
关既明沉出口气,颇有感慨:“现在想想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
“我还记得满打满算,笑笑就比我们昨非小十二个钟头。”陶见川笑着参与话题,他说话时眼角漾起细纹,像投石入水的涟漪,“说起来还挺遗憾,当年要是没搬去北洲,两个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孩子一起长大,得多有意思。”
关陶两家本来都住在江川的临港区,自从生孩子恰巧住一间病房后一直保持往来,直到六年前因陶见川事业发展原因,陶家搬离。
关既明倒不这么觉得,“不遗憾,你在北洲的事业后来发展得那么好,不去才遗憾。”
关笑吟咬着吸管偷瞄对面,她很少见到这么好看的同龄男孩儿,太阳暴烈的盛夏,他干净清爽,整个人像扒了皮的葱段般白嫩。
关既明一边聊天,一边还分心关注着自己好动女儿的动静,余光瞥见她一直盯着对面看,好奇她在看什么,下意识也跟着看过去。
可他的关注点落在了和关笑吟截然不同的地方,他只看了一眼就拧起眉,然后紧张地问:“昨非眉毛上的那疤还在呢?”
沈兰茵伸手抚过儿子眉骨,戒指擦过他额角,“是啊,断眉断得还挺别致。”
关既明用蟹钳敲关笑吟面前的骨碟,“听没听见?你干的好事,人家因为你眉毛都长不齐了。”
关笑吟有些莫名其妙。
沈兰茵笑,“笑笑那会儿才多大,她哪儿记得。”
关既明说:“当年某个小霸王挥着塑料听诊器给人开瓢,现在倒好,自己扭脸忘个干净。”
“没事儿,笑笑长得这么水灵漂亮,闯什么祸都能被原谅。”沈兰茵笑得慈爱,替自家儿子原谅了关笑吟。
被说没心没肺的关笑吟在他们之后的笑谈中,望着那道笔直泛白的缺口,记忆突然被撬开一道缝——幼儿园的过家家现场,她举着听诊器塑料玩具帮陶昨非听过后非说他需要打针,陶昨非拒绝还被她说不行,两人挥手打闹,之后塑料玩具接口突然断裂,陶昨非眉间开出朵血红的小花。
沈兰茵想起当时的玩笑话,笑得开怀,“那会儿我们都逗笑笑说昨非要是破相了,以后该没人愿意跟他结婚了,你猜这小丫头说什么?”
沈兰茵忽然看向她,问的刚好是关笑吟完全没印象的部分,她能做的反应只有摇头。
三个大人全都咧嘴笑着,笑容里藏着关笑吟读不懂的深意。
“小丫头拍着胸脯说——”沈兰茵的翡翠耳环忽然停止晃动,“没关系,我会跟他结婚的。”
这句一出,关笑吟被嘴里的虾滑呛得满脸通红,余光瞥见陶昨非拿筷子的手顿了顿,蟹黄在瓷碟里晕开小片金色。
—
吃完饭,两家人在滨江步道散了会儿步。
霓虹灯在江面织出流动的绸缎。
关笑吟飞扬着裙摆追断了线的风筝跑过三盏路灯。
陶昨非在替哭花脸的小男孩调整线圈。
江风裹着潮湿的水汽掠过发梢,关笑吟蹲在灌木丛里翻找断线的风筝,尼龙布卡在鹅卵石缝里,她拽着风筝尾巴往外拖,草叶上的露水把裙摆染出深色斑点。
“线圈卡死了。”
清洌的声线混着夏虫嗡鸣飘过来,她抬头看见陶昨非逆光站在三步开外。
少年弯腰摆弄着缠成乱麻的线轴,指腹被风筝线勒出淡粉色压痕。
关笑吟抱着皱巴巴的风筝蹭过去,裙角扫过他的运动鞋,“要不要用牙齿咬?我上次……”
“不用。”陶昨非突然从裤兜里掏出把小刀,金属开合声清脆得像咬断薯片。
他勾断死结时睫毛颤了颤,关笑吟突然想起他舀蟹黄时刮勺沿的认真劲儿,“你怎么随身带刀啊?”
“防身。”陶昨非回答得迅速,面色不见任何异常,继续手上接续风筝线的动作。
关笑吟却差点发笑。
他这养尊处优的样儿,怎么看也不像生活在需要防身的风险中——她没跟他计较,只当他最近看了什么电影或漫画,入戏太深。
夜风忽然卷着线圈腾空而起,陶昨非手背擦过她腕间,“抓紧。”
两只手慌乱间交叠在线轴上时,关笑吟嗅到他袖口飘来的柠檬香,是海鲜酒楼的湿巾和洗手液的味道,混着江岸蓬勃生长的青草气,在相触的皮肤间蒸腾出奇异的暖意。
风筝拖着星子般的夜光贴纸窜向天际,她听见身侧传来很轻的笑,“你睫毛上沾蒲公英了。”
“啊?”她下意识松手去揉眼睛,线轴咕噜噜滚远。
陶昨非追着那抹荧光绿跑过江堤时,夜风掀起他雪白T恤的下摆。
等关笑吟清理掉睫毛上的蒲公英,转身就见陶昨非站在不远处的路灯下。
他举着线轴,荧光风筝正在他头顶盘旋成小小银河。
他的断眉在暖黄光晕里弯了弯。
大人们站在婆娑树影里瞧着这画面,因孩子们的生命力而嘴角微扬,笑意却无法蔓延到眼睛里。
“明天上午,”关既明继续低声说着他们没聊完的话,声音似裹着江底淤泥般滞重,“拿到报告先来找我。”
沈兰茵攥着包带的指节泛着青白。
“先别想太多,老陶。”关既明的这句话轻得能被晚风揉碎。
陶见川抽烟吐雾,眉间紧锁,不发一语,烟头明灭的光斑映在镜片上,像困在雾霭里的两盏渔火。
—
回到家,关笑吟洗完澡,没穿拖鞋,光着脚踩上木质地板,不管不顾湿漉漉的发梢还在往下滴水。
她悄摸走到厨房,打开冰箱,轻手轻脚地拿出根白桃乌龙味的冰棍儿,关冰箱时没控制好力道,还是惊醒了厨房的感应灯。
月光正在漫过飘窗。
关笑吟没拉窗帘,撕开冰棍包装纸,就盘腿坐在椅子上。
她面前的书桌面上摊开了本相册,塑料膜被空调风吹得泛起涟漪,轻微作响。
关笑吟找到了许久没见过的幼儿园时期的照片,五岁那年的夏天突然撞进眼底。
穿鹅黄色蓬蓬裙的小女孩揪着恐龙尾巴,男孩眉间贴着卡通创可贴,两人挨着的膝盖上沾着彩色黏土。
窗外浮云游过月亮,在墙上晃出粼粼波光。
她望着照片里男孩儿的笑容,喉间溢出半声气音的笑,“原来是你啊……”
重逢的两个小可爱~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重逢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