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饭局到最后也算宾主尽欢,阿珂第一次发觉长安酒楼的饭菜味道其实不错。没有劝酒,没有敬酒,没有二手烟,没有导演临时起意的才艺表演,转盘上的菜肴得到了极大的尊重。
尤其餐后上的那一打玉米汁,最开始让人看傻了眼,后来却被分食干净。
在大家纷纷开始使用盥洗室的时候,饭局便隐约到了尾声。阿珂没有忘记自己的剧本还在酒桌另一头。在人们三三两两离席之后,阿珂找到机会,起身靠近夏总那位看起来很好说话的助理。
她的剧本上有很多自己的随感、笔记,万万不能丢。
助理正在俯身听他的上司说话,阿珂降低自己的存在感,缩在角落里等待。而后,背对着她的助理转头去飘窗上要翻找些什么。
阿珂下意识垫了垫脚,她的剧本正放在那里。
她隐约听见他们的对话声音。
“应该是压在电脑下了,”低沉一些的那道声音属于上司,“一起拿出来吧,好找一些。”
下属翻出了小巧的药盒,递了出去。阿珂看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反应过来,那是维生素片的包装。
“文澜,”接过药盒,夏总抬眼看了看角落里的女编剧,“帮忙把剧本还给这位……阿珂小姐。她等很久了。”
没想到会突然被点名,阿珂有点窘迫,但是硬着头皮靠了过去。助理又去飘窗平台上取文件夹了,但他犹豫了一下。
这样的距离,阿珂能看见上面躺了两只几乎一模一样的文件夹。
“……左边的是我的。”靠在椅背上、侧过脸用余光观察的夏总突然笑了一下,“文澜,难得糊涂?”
助理也面色微窘,赶紧拿起右边那一只,还特地翻开确认了一下里面的内容,确认是剧本,这才交到阿珂手里。
阿珂拘谨道谢,抬头,看见夏总自己拾起了那只被留下的文件夹,整理了一下。这动作间,两只文件夹的差别总算展露出来。
属于他的那只,侧边露出了一抹墨绿色的流苏穗子,应是书签。
男人将穗子收拢回文稿之间,低眉时的神态,给人一种温柔的错觉。
体面辞别之后,文助理跟随上司去停车场。各自在后座和副驾入座,助理出声问道:
“夏总,今天还去医院吗?”
“回清和苑吧。”
夏行谦在京城常住的地方有两处,一是公司附近的公寓,二是名为清和苑的老式小区。
司机沉默着将车开上主路。
酒气微微,蒸醺着肌肤,夏行谦阖目小憩了一会儿。
京城太大,去哪儿的路都远。回家尚且要些时间。车开得平稳,夏行谦却总觉得有些什么在心里轻轻晃动。
也许是那只墨绿色的流苏穗子吧。
也不是因为饮了酒。它摇晃了已经好些天,总会让他不经意间片刻出神,却不讨厌。
细究不了源头。
也许是从那日医院中产生怀疑开始,也许是从接收到整整五十篇署名为Ludus的文档开始,也许是从他看过所有文档、核对所有细节、终于将宋延嘉赠予的书签夹进了厚厚的文稿中开始。
夏行谦睁眼,入目是车窗外霓虹飞掠,流光闪烁。
他拿起手机,打开了OICQ。
最近,这个软件被启动得很频繁。
可他没有编辑、发送过任何一条消息。
清仁大学,外文学院宿舍楼,519,宋延嘉已经收拾好了她的行李,窝进了她的小床。
她在补笔记,赶作业。
校园太老旧,逼仄的寝室空间里只有上下铺。学生们想办法在自己的床上架起桌子,解决偶尔学习、工作的需求。
俄语系一周的专业课程里能有很多生词、新语法、听说练习、要翻译的文段、要研读的篇章,宋延嘉补得很痛苦。
以她课后现在放在专业课上的精力,哪怕没有落下课程,也实在很难把知识全部吃透。
手机振动的声音响起,专注中的宋延嘉被吓了一跳。好不容易在堆成一团的被子里找到振动的来源,她本就不太好看的脸色更是沉了下去。
那是很熟悉的一串号码。
小时候,很小的时候,从她能记事开始,她就流利地背下了这串号码。
宋延嘉抬头环顾了一下四周,床帘放下了大半,舍友们似乎都在。深呼吸,她到底是按下了接通键。
“喂。”她发出一声招呼,很冷淡。
“诶,囡囡。”
话筒里传来一声亲热的呼唤。中年男人的声音在电话里有些失真,声线的辨识度却和号码本身一样让人无法摆脱。
“怎么了?”她没有应那声呼唤,只是平静地回问。
“爸爸就是问候一下你,”男人并不介怀她的态度,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你现在在哪?潭城?你妈妈说你去参加活动了……”
“已经回学校了。”宋延嘉淡淡地打断了他。
“哦,哦……”男人应和道,“活动怎么样啊?”
“……有什么怎么样,”宋延嘉无意识地在草稿本上涂画,在那些信手抄写、默写的俄文单词边,画出一道道无意义的线条,“就是开会,看景点,没什么特别的。”
“哦哦,那个什么,玉阳湖去看了吗?还有那个,那个什么,定云楼。”
“敬云楼。”宋延嘉纠正他,“看了,就那样。”
“哦,看了就好,”也不知道到底好在哪里,他只是终于聊不下去,转头问起那句说过千百遍的话,“晚上吃了吗?”
“点了外卖。”宋延嘉最后地搪塞道,“我还在写作业。”
“啊,那你写作业、写作业,”他迭声道,“爸爸不打扰你了哈。”
“嗯。”女孩子声音沉沉落下去。父亲口中那些反反复复的、用以表示关心的语句,就如同厚厚的雪,积压在她的神经上,让情绪已经危如累卵。
“拜拜。”她感觉心口隐隐揪起来般难受。对话到了最后,她刻意维持的冷淡终于被一种奇怪的道德感拷问到龟裂。
“……爸爸。”她在原本设计好的对话里多加了两个字,她特地清楚地念出那两个字。
通话在告别之后依旧继续着,对方一如既往地做出刻意等待的姿态,宋延嘉主动按下挂机键。
宿舍的空气好闷。她试图呼吸,却觉得空气稀薄。
耳边的声音褪去,情绪似乎也在褪去。可是,她真的说不清,究竟怎样才算解脱。
“延嘉?”
舍友的声音从帘子外面传来。
宋延嘉撩开虚掩的帘子,探出头,向下看,寝室长站在床边仰头看她。
“去洗澡不?”爽朗的北方女孩问道。
公用的大浴室在宿舍楼外。
宋延嘉怔了一下,点了点头:“好!”
推开厚重的楼道大门,走上约莫一百米的距离,就是大浴室。女生浴室位于其中的二楼。
上楼,进门,领号牌。宋延嘉将衣物和手机都丢进更衣室的铁柜子。
她没察觉,就在关上柜门时,手机屏幕亮了。
那是OICQ的提示。
在标注着“I”的对话框里,消息断断续续地跳了出来。
I 21:48
Ludus同学,听说你的个人作品集已经在筹备中了。恭喜你。
I 21:51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I 21:52
(对方撤回了一条消息。)
I 21:58
你最近在京城吗?【疑惑猫猫.jpg】
换好干净睡衣,裹上棉袄,宋延嘉和寝室长一起钻出厚重的门帘,脱离了有暖气的世界。在北方冬季寒冷干爽的空气里,她长长出了口气。
“去趟超市不?”寝室长问她,“我去买支新牙膏。”
“那我也逛逛。”她笑了一下。
在学生超市逛了一圈,到底没什么兴致,宋延嘉最终还是在站在了无购物通道的出口,等待排队结账的寝室长。
这个时间点是超市的人流高峰,队伍行进得很慢。女孩儿百无聊赖地摸出了手机,刷新各个软件的消息。
OICQ有提示,但她没放在心上,以为是软件自带的广告推送。
终于点进去,信号不好,消息界面还刷新了老半天。
所以,等宋延嘉终于看见发送自“I”的消息,时间已经过去了四十分钟。
“你最近在京城吗?”
——这是什么问题?!
宋延嘉吓得整张脸都要贴到屏幕上去了。
抬头看了看寝室长还在队伍之中,一脸迷惑的宋延嘉低下头,用挎着澡篮子的手在输入框艰难戳出自己的回答。
“谢谢师父!在的师父!”
哪怕她想破脑袋也没办法理解这个问句背后的含义,但她拿出了一贯的活泼语气。
然后她就准备退出软件了,因为I的登录总是飘忽不定。四十分钟过去,他不可能及时回复……
……?
对着屏幕上方出现的、“对方正在输入中”的提示,宋延嘉瞳孔地震。
“延嘉。”寝室长的声音从不远处传来,“我好了,咱们走吧。”
宋延嘉仓皇抬头:“诶,好。”
然后她就又猛地低下了头,继续带着一丝困惑紧盯着屏幕。聊天界面仍然没有弹出新消息,但是,仍然闪烁着“输入中”。
换了只手拿手机,宋延嘉自然而然地挽上寝室长空闲的那只胳膊。一边跟着人流向外走,她一边按下了截屏组合键,单手操作着编辑了图片,把“输入中”的字样圈了出来。
她把编辑后的图片发了出去,然后努力克服所提着的澡篮子的重量,把手机话筒抬到嘴边,艰难点开了软件自带的语音输入功能。
“请问,师父,请问,这个‘输入中’是我的错觉吗?三分钟过去了,你在犹豫什么?”
宋延嘉并不打算发语音,她只是想要使用语音输入中附带的“语音转文字”功能。在OICQ这个软件里,长按语音键输入语音后,直接松手是发送,继续长按着下滑到写着“文”字的框框里,可以转文字消息并编辑。
然而,在学生超市的门口,不知道是谁那么没素质,出门时过分潇洒,没有替身后的人拦一把沉沉下坠的门帘。
正跟到门口的宋延嘉被猝不及防砸下的门帘晃了眼。
手一抖,她直接松开了原本长按着的语音输入键。
寝室长眼疾手快,将她拉开,让她堪堪避开砸落的门帘。北方姑娘仗义勇敢,紧接着抬头对前面还没远去的背影怒骂一声:“谁啊,出门也不看着点帘子,这么没素质!”
“……就是!”宋延嘉怒上心头,附和着斥责了一声,而后颤颤巍巍地看了眼手机。
屏幕上的“正在输入中”消失不见了。而新鲜出炉的语音条赫然在目,时长11秒。
她刚刚是什么语气来着?
困惑,犹豫,抑扬顿挫,多少带点做作……
宋延嘉觉得太阳穴隐隐在跳。
……谁啊,给异性网友发这种语音条。
这么没素质!
情不自禁倒吸一口冷气,宋延嘉勾着手指,长按那条消息,呼出处理消息的功能键,要点“撤回”。
不幸中的不幸,她点到了“撤回”隔壁的“删除”。
消息“咻”的一下消失在她眼前,飞快。
——好了,她现在想要尖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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