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桂帆佝偻的身形一颤,“你怎么可能没钱?!陆淑贞啊陆淑贞,你别忘了!当年你爸死了,他厂子的名额我是给了你,没给你弟啊!”
“呵。”
王桂帆的话音刚落,陆淑贞轻笑了一声,当陆铮再次看清陆淑贞的神情时,她发现自己记忆中刻薄的姑妈,在哭。
陆淑贞的眼中闪过了晶莹的泪光,
“妈,需要我提醒你吗?这个名额之所以给我,不是因为你疼我,才给我的。而是因为我爸死的那一年,我弟还没成年,不给我,也轮不上他。”
王桂帆一时语塞,“你、你胡说什么啊?”
“你以为我不知道吗?可是你的谎言太拙劣了,不是吗?”
陆淑贞闪着泪光的眸子定定地落在自己的母亲身上,“我是亲耳听见的,在我进厂三天后,你还在为你的宝贝儿子争取这个机会。你说,他是男孩儿,干活更卖力更吃苦,女孩儿总是比不上男孩儿的,对不对,妈?”
“我、我没说过。”
王桂帆视线开始游移,刚才还气力十足的声音变得结巴与犹豫。
“好,你说你没说过,那就没说过吧。”
陆淑贞轻笑了一声,“那我们说别的,就说小时候,爸爸一个月工资三十块,发的粮票就只能换那么点米,我们吃不饱只能往里下地瓜。本来家里两个孩子,一人一半才是正常的对吧,但是你呢,妈?”
“你把有白米的粥都舀给了弟弟,剩下的还有什么?还有带着白米味儿的地瓜对吗?”
陆淑贞的胸膛因为情绪的波动上下起伏的,坐在她对面的王桂帆看起来状态也并不好,但陆淑贞并不想停下,
“你知道我最恶心喝那种地瓜粥了,你知道吗?我整整喝了十几年!”
“小时候吵架我是姐姐,我总是要让着弟弟;小时候吃饭,我是姐姐,所以要关心弟弟吃不饱;家里没有大人的时候,我是姐姐,我需要照顾弟弟的饮食起居。”
陆淑贞的声线在颤抖,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眶发红,
“好——我说服我自己,因为我年纪大,我是姐姐,所以我要让着他,照顾他,顺着他。然后呢?妈,你告诉我,我除了获得你们一句,这孩子真乖真懂事之外,我获得了什么!”
“我想上学,可是我念到初中,你们就告诉我,家里就弟弟一个男孩儿,上学要紧着他来。为什么?”
陆淑贞的拳头紧紧地攥了起来,
“妈,你告诉我为什么?为什么他可以上学,我不可以?就因为他是男孩儿吗?就只是因为这个吗?妈!”
“为什么啊,妈!我们都是你抱来的,为什么你更偏爱他!为什么你从来没有考虑过我的死活,没有考虑过我过得好不好,开不开心啊,妈!”
……
迈向天台的步子格外沉重,关上的房门内似乎还久久回荡着陆淑贞声声泣血的控诉。
“只是因为我是女的,他是男的,我生下来就要给他铺路吗?”
“只是因为我是姐姐,他是弟弟,他就可以高枕无忧,可以上学可以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我呢?”
“我们都是你从别人家抱回来的孩子,你为什么这么厚此薄彼啊?”
每一个问句后面,都带上了一声哽咽的“妈”。
陆铮的脚步在漆黑的楼道里徘徊,她终于知道,陆文康那遗传病史的冠心病从何而来。
但陆铮不想去深究了,因为这一切都与现在的她无关。
那……陆淑贞不愿意拿钱救陆文康,又和她有关吗?
陆铮不知道。
她突然有些怨恨,这可恶的原生家庭赋予了她最敏锐的感知力。
她仿佛能够从陆淑贞字字泣血的控诉中,看见她的过去——
那个因为想吃一口白米粥,而被母亲责骂的女孩儿。
那个因为要让弟弟上学,不得不辍学帮忙家务的少女。
那个因为在母亲长此以往的偏心中,愈发怨恨的女人。
她的一生笼罩在了“重男轻女”的四个字下,逃也逃不脱,恨也恨不起来。
陆淑贞错了吗?
错了,她将自己无处安放的怨恨转移到了同样可怜的弟媳身上。
她的见识与经历,让她无法跳脱出思维的怪圈,她既是受害者,又是加害者。
可造成这一切的王桂帆……又是这悲剧真正的罪魁祸首吗?
她……是吗?
算了,总会有办法的。
陆铮带着这样的心态,推开了天台的大门。
五月的沂宁市已经进入了高温,哪怕是现在这样的夜晚,也依旧灼人。
天台年久失修,明明陈设都与新年时看到的相似,但陆铮就是莫名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破败、荒芜的。
她找到了除夕夜躺着的那把木椅,走了过去。
当摇椅的晃动重新带动陆铮的脚尖,陆铮恍惚有种飘飘然的感觉。
如墨泼般的天幕,黑得深邃,除了目光中夜幕与地面相交处被灯光照亮,其余皆是虚无。
陆铮静静地坐着,但当她真的处在相对安静的环境当中,她才发现,自己的心思根本无法完全静下来。
她的脑海中不断地闪过在医院的画面——陆文康的丑恶嘴脸,和晏霞的委曲求全。
思绪就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几经辗转,带来的是无解的答案。
陆淑贞哭泣着,嚎啕大哭地抓住年老的母亲,声声控诉的是这几十年来的不公。
而干瘦年迈的老母亲,却根本听不懂女儿的哭泣,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反问,
“你会拿钱救他的对不对?”
她的“委曲求全”,换来的是女儿的绝望——
“我不会拿钱救他的,他有钱他就去治,没钱就去等死吧。反正他和我没有血缘关系,你也不是我的亲妈。”
而现在,这只蝴蝶的飞舞开始变得吃力,陆铮觉得蝴蝶的翅膀好像受伤了。
微不足道的蝴蝶,在这残酷的大自然,努力地忽闪着自己的翅膀,只是想要飞起来,想要活下去。
一丝异样的感觉窜上了陆铮的心头,就在她愣神的时候,街对面不合时宜地响起了烟火绽放的声音。
大夏天的,放烟花?
在这种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时间里,放烟花,陆铮怎么也没想到是什么原因。
但那一道又一道亮眼的光束,正从街对面的小区内快速升空,划破漫漫长夜。
陆铮呆呆地看着那光束再次在夜空中汇成光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希望像在除夕夜一般,再次抓住它。
光点确实成功地落入了陆铮的掌心,而就在下一秒,光点在夜空中炸开了。
四散的光点,如当初一般从陆铮的掌间流逝,短暂地点缀了夜空。
绚烂转瞬即逝,烟火燃烧殆尽。
时间不知道过了多久。
陆铮缓缓地收回自己高举着已经有些僵硬的手臂,摊开掌心,什么都没有。
泪水无意间溢满了眼眶,滚烫的热泪与灼热的空气交融,陆铮呆呆地望着一无所有的掌心,自顾自地呢喃道,
“什么嘛……我还以为自己抓住了呢……”
……
回程的候机室内,陆铮与朗陈南并肩坐着。
陆铮顶着一双红肿的大眼睛,发着呆。
朗陈南那一天莫名出现在医院的情况,直到此刻踏上了回嘉海市的旅程,陆铮才有所察觉——
她隐约记得朗陈南说过,他不回沂宁市。
陆铮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轻声道,“陈南哥,你怎么来沂宁市了?”
对于朗陈南来沂宁市的理由,说没有察觉,陆铮是在撒谎。
朗陈南沉默了片刻,“来看我父亲。”
闻言,陆铮困惑地抬头。
朗陈南侧着身子,目光深邃地望着与候机大厅只有玻璃之隔的停机坪。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陆铮的目光,睫毛在日光的沐浴下微微颤动。
这一年间,陆铮从未听朗陈南提起过自己的家人。
他展现在赵赫、展现在陆铮面前的样子,虽说也有幽默风趣的一面,但大部分时间,他才是最沉默的那一个。
“噢……”
但既然朗陈南都这么说了,陆铮也不想再多询问些什么。
比起莫名其妙来沂宁市,又莫名其妙在医院的长廊内找到陆铮,最后莫名其妙和自己一起登上回嘉海市飞机的朗陈南来说,有更需要让她烦心的事情。
“陆铮。”
就在陆铮以为两人会这样一路无言地踏上回程的时候,朗陈南喊住了她。
但低沉的嗓音只轻轻碾过了“陆铮”这两个字,又陷入了沉默。
许久,陆铮才听见朗陈南重新开口,
“虽然我知道这么说,可能会伤害到你……但是……”
朗陈南顿了顿,似乎是在自己的脑海中寻找最合适的措辞,“如果你需要帮助的话,我可以帮你。”
聪明人之间的对话,是不需要挑明的。
请假的这几天,除了发现陆铮在哭的那一天,别的时间朗陈南总是和陆铮保持在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他不常出现在医院,但真的出现在医院的时候,总是在陆铮最需要帮助的时候——
比如瘫痪的陆文康,需要从这张病床上换到另一张做检查的床上时。
哪怕陆铮并不愿意让朗陈南看到自己的窘迫,但陆文康的存在就意味着这一切都不可能。
从陆文康喋喋不休的抱怨中,朗陈南对陆文康需要动手术的费用有了大概的了解。
而他这时候提的帮助,就是指的这个……
陆铮手上攥着登机牌,机打出来的硬纸板只是比普通的纸张要厚实一些。
但再厚实的纸,也禁不住陆铮的蹂躏。
朗陈南没有追问陆铮的答案,而是选择了等待与沉默。
良久,只见陆铮轻轻摇了摇头,“谢谢你,陈南哥。但是,不用了。我自己可以解决的。”
“陆铮。”
朗陈南又一次喊了陆铮的名字,这一回,他偏过身对上了陆铮疲倦的目光,“……”
朗陈南的双唇动了动,终究没有开口。
他本想告诉陆铮,不要逞强,有的时候试着大大方方去接受别人的帮助也没有什么不好。
但他一闪而过了那一年的除夕夜——当面临巨大变故的时候的自己,是怎么做的呢?
茫然无措地跟着母亲,然后机械地站在手术室的门口。
看着那闪着刺眼的红光,整夜长明。
那之后的自己呢?将自己反锁在小屋子里,不吃不喝不见人。
他做得还不如陆铮。
朗陈南恍惚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任何立场去要求陆铮怎么做,因为他远远没有陆铮勇敢、坚韧。
朗陈南收回思绪的时候,刚好对上了陆铮泛红的眼眶。
陆铮扯了扯嘴角,说,
“真的谢谢你,陈南哥,但是我没有逞强。我爸不做手术了,也就不用一次性支出那么大一笔钱了。”
话音落下,陆铮重新垂下了眼眸,不再开口。
她太累了,累到觉得整个身体都不属于自己。
在飞机起飞的轰鸣声中,陆铮陷入了沉睡。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