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青禾决定去死的那天,杏花坞的糯米丰收了。
她也并非真要寻死,只是选在这一日,与三年前刑部司狱陆青禾的忌日做个了断。
晨光刚爬上东边老槐树的梢头,陆青禾已经蒸好了一笼“长眠糕”。
她盯着灶膛中明灭的火,想起三年前乱葬岗那场假火——烧的是她的官服、她的铁笔、她曾深信不疑的律典。
“陆司狱,一路好走。”陆青禾对着空气举了举手里的碗,碗里是清粥,敬的是自己那具早已化作白骨的前身
院子外头传来孩童奔跑嬉闹的声音,间或有老牛“哞”的一声长唤。
她这间独门小院隐在村尾,挨着一小片竹林,平日少有人来。
三年前陆青禾漂流至此,用身上最后一点碎银租下这里,开了间只摆三张桌的食肆,生意清淡,刚够糊口。
也好。
她舀了一勺粥送入口中,想,就这样做个寻常农妇,不识律法,不问冤情,只关心今年的糯米是否够糯,腌的咸肉好不好吃。
“陆娘子——陆娘子救命啊——!”
凄厉的哭声劈开了院里的宁静。
陆青禾的手顿了一下,粥碗停在唇边。她没有起身,甚至没有抬眼,只继续慢慢将那口粥咽下。
院门被撞得砰砰响,夹杂着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嚎和更多杂乱的脚步声。
“陆娘子!求您开开门!我家、我家稻埂里挖出个孩子——”是隔壁周阿嬷苍老焦急的声音。
孩子。
陆青禾闭了闭眼。
右手虎口那处旧茧,无意识地开始发烫。那是常年握笔留下的痕迹,也是三年前在刑部大牢里,被人一根根掰断手指时,磨出的新伤。
“陆娘子,我们知道您有本事,您帮看看,帮看看啊!”另一个乡亲的声音响起。
门外,女人的哭声带着绝望:“陆娘子我求求您,求求您,我的儿啊!”
那声音像一把淬毒的针,精准刺进陆青禾耳中某个隐秘的角落。
三年前,母亲悬梁自尽前,似乎也发出过类似的声音——更低,更哑,像被血块堵住了喉咙,却同样浸透了这世上最彻底的破碎。
她放下粥碗。
推开厨房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时,秋日明朗的阳光劈头盖脸洒下来,刺得她微微眯了眯眼。
院门外已乌泱泱围了十来人,为首的是头发花白的周阿嬷,搀扶着一个几乎瘫软在地的年轻妇人。
那妇人三十上下,粗布衣衫上满是泥泞,一张脸惨白如纸,唯有一双眼睛,红肿得如同两颗熟烂的桃子,里面盛着的惊恐与悲痛,几乎要溢出来。
陆青禾的视线在那双眼睛上停留了一瞬。
然后她转身,走回灶前,掀开笼屉。热气扑面,她伸手——毫不在意那灼人的温度——从蒸得松软莹白的糕体上,掰下整整一半。
用油纸包了,走回院门,“吱嘎”一声拉开了门。
所有人的声音戛然而止。
她将那块温热的糕,塞进那几乎崩溃的妇人手里。
“吃了。”她的声音平静得出奇“才有力气,哭完这辈子剩下的冤。”
妇人愣住,呆呆看着手里雪白的糕,又抬头看她。
陆青禾却已不再看她,目光转向一旁满手是泥、惊魂未定的两个汉子:“埋尸的田埂在哪儿?带路。”
“陆、陆娘子,您真去?”周大全挤上前来,搓着手,圆胖的脸上堆着惯常的和气,此刻却掩不住眼底一丝慌乱,“这、这晦气事,我已经让人去县里报官了,等衙门的人来……”
“等他们来,孩子的魂都要散了。”陆青禾打断他
周大全被她看得一噎。
她不再多言,顺手从门边抄起一把半旧的锄头——锄刃磨得雪亮,既能松土,也能防身。
“阿嬷,”她对周阿嬷点了点头,语气缓了半分,“劳烦照看这位嫂子,煮碗安神汤给她。我屋里有茯苓和酸枣仁。”
说完,她提着锄头,径直穿过人群。
围观的乡邻不由自主地向两侧分开,让出一条路。她走得并不快,脚步甚至有些过于沉稳,可那挺直的背影、手中雪亮的锄头,以及方才那句“魂该散了”的冰凉话语,却让所有人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走出几步,她忽然停住,回头。
目光落回自己那扇敞开的院门,落在院内石桌上那剩下的半块“长眠糕”上。
“陆青禾,”她对自己说,声音低得只有自己能听见,“你又食言了。”
杏花坞西边,靠近河滩的这片水田,是村里最肥的几块地之一,属于几户人家共有。
此刻,其中一块田的田埂被挖开了一个触目惊心的大口子,潮湿的黑色泥土翻涌在外,像大地一道溃烂的伤口。
泥坑边,躺着一具小小的身躯。
陆青禾在几步外站定,抬手示意身后跟着的人止步。她先没有去看那孩子,而是缓缓转动视线,像用目光丈量这片土地。
时辰是巳时三刻。秋阳已升得颇高,光线斜斜照在稻田上。
稻穗沉甸甸垂着头,大部分已收割,只剩这一片靠近河滩的,因土质更湿,熟得稍晚,还立着。
风向偏东。她微微侧脸,感受风拂过耳畔的力度。风里带着河水的腥气和稻谷的干香,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若有若无的腐味。
不像是新鲜尸体的气息,更沉闷,更深入泥土。
她蹲下身,不是靠近尸体,而是先观察被挖开的田埂断面。
泥土分层清晰。最表层是干燥的灰褐色耕作土,往下是颜色更深的、湿润的心土,再往下,接近尸体所在的那一层,泥土颜色明显更深,带着一种不自然的黑绿色浸润感。
“谁先发现的?怎么发现的?”她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后面跟来的几个汉子耳中。
一个黑瘦的年轻人哆嗦着上前:“是、是我,陆娘子。我今早来放水,看到这块田埂好像塌了一块,还以为是被雨水冲的,或者田鼠打了洞,就想挖点土填上……结果一锄头下去,就、就碰到个软东西……”
“你挖的时候,土是松是紧?”
“松……松松的,好像被人翻过不久。”
陆青禾点头,目光终于移向那具小小的尸体。
是个男童,约莫五六岁。身上穿着半旧的靛蓝粗布短褂和裤子,沾满了泥。小脸朝着泥坑内侧,看不清面目。露出的脖颈和手臂皮肤呈一种污浊的青白色,但并未高度**,只是有些浮肿。
她没有贸然去翻动尸体,而是先仔细看他周围散落的泥土。
泥里有几片半腐烂的稻叶,看颜色和状态,像是上一季残留的,而非本季的新鲜叶片。还有几颗特别圆润的鹅卵石,杏花坞的稻田土里,不该有这种河滩才常见的石头。
她的视线最终定格在孩子的左脚上。
鞋子不见了,光着的小脚沾满泥泞。
但在脚踝上方约一寸处,裤腿卷起的地方,露出一小截皮肤。
那里,有一圈极细、极深的勒痕,颜色暗红近黑,已经深深嵌进皮肉里。勒痕的纹路,不是草绳或布条那种粗糙的摩擦痕迹,倒像是……极坚韧的丝线,或者细金属丝。
“孩子叫什么?什么时候不见的?”她问身后跟来的孩子母亲。那妇人被周阿嬷和另一个村妇搀扶着,勉强能站立,此刻死死盯着泥坑里的小小身影,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
“叫……叫豆子……前天、前天傍晚还在门口玩,吃晚饭时就不见了……”妇人语无伦次,“村里村外都找遍了,河滩也捞了……怎么会、怎么会在这儿……”
前天傍晚。陆青禾在心里默算。到现在,大约三十六个时辰。
尸体的状态,和这个时间对不上。
如果是新鲜埋葬,在这种湿润的土壤里,三十六个时辰,尸体**程度应该更明显。而这孩子……
她终于站起身,小心地踩在田埂坚实的边缘,避开翻开的泥土,弯下腰,伸出手——
不是去碰孩子,而是用两根手指,极轻地捏起孩子后颈衣领处,一点几乎看不见的、褐绿色的粉末。
凑到鼻尖,极轻微地嗅了一下。
一股极其清淡、却绝不属于稻田的苦腥气,混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陈旧墨水味。
她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这味道……陆青禾只在一种地方闻到过。刑部档案库最深处的虫蛀卷宗,那些几十年未曾有人动过、被防蛀药粉和岁月共同腌入味的故纸堆。
一个五六岁的乡下孩童,身上怎么会有这种味道?
“陆娘子,看出什么了吗?”里正周大全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脸上忧心忡忡,额角却渗出细密的汗珠,“这、这肯定是哪个天杀的拐子,害了孩子随手埋了……”
“随手?”陆青禾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尘土,目光扫过周大全汗湿的额角,又掠过周围面带恐惧和同情的乡邻,最后落回那无辜惨死的孩童身上。
“埋尸坑深约两尺半,正巧在田埂受力最薄弱的侧下方。挖坑者懂得避开主要根系,以免土方塌陷过快被人发现。泥土回填时做了分层压实,表面还撒了原有草皮做伪装。”
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在寂静的田野上传开,每一个字都像小锤敲在人心上。
“这不是随手。这是精心计算过的埋葬。”
周围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周大全的脸色白了白:“那、那陆娘子的意思是……”
陆青禾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头,目光越过金黄的稻田,望向村落的方向,望向那些升起袅袅炊烟的屋顶,望向更远处,县衙所在的方向。
然后,她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将胸中某种沉埋已久的东西,重新唤醒。
我的意思是,陆青禾转身,看向周大全,也看向所有在场的乡邻,眼神里某种沉寂了三年的东西,正在一点点破冰而出,“这不是第一现场,孩子是在别处被杀,至少三日之前,然后才被移尸到此。埋尸的人,熟悉这片田的土质结构,甚至……很可能就是本村人。”
“而真正的杀人现场,”她顿了顿,一字一句道,“应该有更浓的陈年墨臭,和一种……不该出现在寻常人家的防蛀药粉。”
话音落下,田野上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稻穗的沙沙声,和远处模糊的河水呜咽。
周大全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是脸上的汗,流得更急了。
就在这时,村口方向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一个眼尖的年轻后生指着大路喊:“官、官差!县衙来人了!”
众人慌忙扭头望去。
只见尘土飞扬处,几骑快马正朝这边疾驰而来。为首一人,身着青色官服,身姿挺拔。
秋日阳光下,他腰间一枚玉佩随着马背起伏……
马蹄声在田埂尽头止住。
尘土缓缓落下,露出为首那人的模样。
约莫二十七八的年纪,一身半新不旧的青绸官袍,腰束革带,悬着玉佩和印囊。身量颇高,肩背挺直,下马的姿势利落干净,带着一种与杏花坞的泥土气格格不入的疏朗。
他身后跟着三名衙役,俱是寻常公服,佩着腰刀,面色紧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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