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登冷哼一声，脸色稍霁，整理整理衣领，微微颔首：“好了，我看了你发过来的报告，你是怀疑三十七年前灰色星原上，段笃生并没有死？”
三十七年，足以在史书上抚平一场政变，但却无法淡化某些情感，譬如心虚，譬如恐惧。
德雷克面色煞白，肌肉紧绷，似乎回忆起什么比眼前的改造人更恐怖的事情。
“不，不仅是这样，议长，经过情报局分析，这次检测到的脑意识波平和稳定，存在精神力痕迹，我们怀疑，叛将段笃生的大脑仍然具有攻击能力。”
闻言，哈登的脸色霎时阴沉下来。
“不可能，”他紧盯着德雷克，眼神阴冷得仿佛一把淬了毒的匕首，缓缓说道，“当年段笃生被围剿的时候，精神力已经重创，他自爆以后，整个灰色星原都被炸成了尘埃，这样的引爆当量，不可能有一丝一毫的脑意识留存！”
“可……议长！就在刚刚，我们检测到了他的大脑波频！”
德雷克神色仓惶，整个人几乎就贴在哈登的虚拟影像身上。
他谨慎扭头，确认了一眼办公门紧闭：“议长，当初的围剿，名义上出自人工智能王廷，可您也知道，中央议会也……如果段笃生决定报复，以星联邦现在的能力，没有人能抵挡得住他！就算、就算他什么都不做，他也知道当年‘冷月事变’的全部真相！《白钟协定》如何撕毁，第十二星系为什么变成辐射区，他一清二楚！我想应该让总统先生知道……”
“够了！”
哈登“砰”地一声放下酒杯，眼中闪过一丝狠厉，语气皮笑肉不笑：“德雷克，这件事情，还不需要打扰总统先生，我来解决就足够了。”
德雷克不甘地闭上嘴巴，脸色惨白。
哈登慢悠悠闭上眼：“他的脑意识波最后一次出现，是什么时间，在什么地方？”
联邦议长的语调缓慢而阴沉，末尾几个字凶光毕露。
德雷克吞了口唾沫，姿态畏缩，低头看向智脑：“十五分钟前，第十二星系……摩梭星。”
“很好，”哈登唰地睁开眼，目光狠戾而阴鸷，仿佛一条开始酝酿毒液的蛇，令人不寒而栗，“立刻调集第九、十、十一星系所有重炮，两小时后，全线无差别轰炸第十二星系每一寸空间，听好了，是每一寸空间。”
“那当地的流民……”德雷克一愣，下意识开口。
“我说了，每一寸，空间！”
短暂的沉默后。
“是。”
“呵，”人类议长再一次端起酒杯，“我倒要看看，一个死了三十七年臭名昭著的人类耻辱，还能掀起什么风浪。”
“噗！”
夕阳之下，传来一声干瘪滑稽的爆炸。
一座由辐射垃圾堆砌而成的三米高简易堡垒轰然垮塌，橘红色的人造光线好似破了黄的咸鸭蛋，透过爬满电子藤蔓的高楼缝隙，暖洋洋地流淌在粉尘弥漫的垃圾山上。
“哗啦——”
一只瓷白色的仿生手从废墟中伸出，与周遭的破败格格不入。
娜塔莉从成堆的废弃零件、空营养剂罐和报废核弹片中挣扎起身，伴随着垃圾山的滑坡，一把扯掉挂在自己眼前的半条脏兮兮的内衣，缓缓睁开眼。
极其仿真的机械眼眸，在夕阳下闪着碎金样的光，通透的仿晶状体下有细小清浅的机械脉络。
鼻翼微动，一股刺鼻的恶臭扑面而来，像是某种远古食品变质后的生化攻击，堪比核泄漏的威力，令她五官皱成一团。
爆炸失败了，她还是那个腐旧生锈的L0321。
她烦躁地扯下后脑上本该炸开她脑袋的□□，仔细打量着接线处细小的损毁切面，几秒后，她忍不住爆出一句：“靠。”
饶是自诩摩梭星最奉公守法的仿生姬，此刻也忍不住骂出声。
她，娜塔莉·福贵，一个本该是间谍的仿生姬，居然被081号黑市上那个尖嘴猴腮的□□贩子给骗了！
花了她足足二十条能量补充剂买来的一把□□，装的居然全都是过期的纳米催化剂！
“傻叉！”她一脸痛惜，仰天长啸。
两个字，字正腔圆直冲云霄，就是不知道是骂那个奸商还是自己。
她狠狠喘着粗气，一回头，却看到两只米粒大的跳蚤正站在一块报废的电路板上亲热地啃在一起，不由气结，指着还有几个小时就要落山的人造太阳臭骂：“亲亲亲！你俩也是傻叉，等到太阳落山，冻死你们！”
可惜，两只生物正忙着壮大族群，触足相抵，一副地久天长的架势，没有功夫回应她这种不太礼貌的问候。
就这么大眼瞪小眼了半天，她忍无可忍，深吸一口气，屏住气息，随后认命地蹲下，两只手“哗啦”一声重新扎进垃圾堆里。
她一边龇牙咧嘴，一边从垃圾堆里翻出几团棉絮，塞进一个勉强干净的空玻璃罐，将这对跳蚤夫妇连同他俩的爱巢电路板一起罩了进去。
做完这一切，娜塔莉·救世主嫌弃地扭开头：“真不害臊。”
随便找了个破木箱拍拍灰，双脚一蹬干脆利落地跳上去，她撑着肘坐下，眺望着远处大楼上被阳光照射着的成片的电子爬山虎。夕阳光线将木箱烘烤得暖洋洋的，她晃荡着脚丫子，享受地闭起眼。
直到——
“咳。”
一声急促的喘息传入她的耳畔。
她浑身一顿，猛地睁开双眼。
然而，四周空无一人。
她眉头一皱，奇怪。
几秒钟后，“咳”，又是一声，水滴入湖般迅速消失，微小得宛如幻觉。
娜塔莉“腾”地一下撑起身，身手矫健地跳下箱子，一个滚翻后稳稳躲入障碍后面，一边侧头一脸警惕地打量四周，一边将面板数据悄悄调成“攻击模式”。
“噌”的一声，两道寒光一闪，一对锋利异常的刀锋从她手腕处原本平滑无缝的皮肤内部弹出，瞬间锁定了周围的每一寸空间。
两片刀刃薄如蝉翼，她暗自收紧五指关节，继续观察着四周，神色警惕。
红外线显示，周围一百米内不存在任何攻击性热源，可这不足以让她掉以轻心，她试探性地抬刀，对准了空旷的四周。
“谁在那里？”
无人回应。
她不死心，深吸口气，贴紧木箱轻手轻脚地挪过废墟，紧接一个箭步转身，寒芒一闪，手腕处两道锋芒向后猛地一割，喊道：“抓到你了！”
可依旧空无一人。
她眉头一皱，神色疑惑，手腕微微一抖，两把匕首便迅速沿着原路返回，重新隐没于仿生姬手腕处的皮肤结构中。
奇怪，她纳闷，难道真是听觉系统老化？
就在这时，一道突如其来的声音忽然自她脑海响起——
“咳，这种催化剂副作用太大，两百年前就被军部从战备列表里淘汰了，这些老古董，你是从哪里淘来的？”
这道声音沙哑而熟悉，透着一股大梦初醒的疲惫感，在她头腔最深处回荡。
嗡，一瞬间，娜塔莉心脏猛地一紧，浑身电路在这一刻传来一道微妙的震颤。
紧接着，一个难以置信的念头渐渐浮现，让她太久没有更新的大脑足足空白了十几秒。
“……001号？”她听见自己的声音震撼又迷茫。
对面的人陷入短暂的沉默，似乎在判断她是敌是友。
片刻后，一道释然的叹息传来——
“是我。”
二十分钟后，娜塔莉·福贵一手托着下巴，另一手把玩着一颗不规则的石头，左脚搭在箱子上，打着瞌睡聆听着37年前人工智能首都王廷监狱内，神秘罪犯001号的陈述。
估计是因为初代系统内存小的弊端，大脑主机木得发胀，她开始有点后悔二十年前程序最后一次给她发送“是否选择更新系统”的弹窗时，她没有选择“是”的选项。
“所以你是说，”她强打起精神，慢慢掀起眼帘，“根据你的计划，你在越狱前用一半的精神力复制了大脑，寄存在了当时唯一能兼容人脑的人工智能，也就是我的脑袋里？”
男人的声音颇具磁性，从容不迫：“没错。”
“但你越狱后出了差错，精神力爆炸，所以这颗大脑在剧烈震荡后陷入了休眠？”
“没错。”
“再然后，因为那个假贩子的纳米催化剂里含有NEU-91神经融合剂，机缘巧合之下你被重新激活了？”
“没错。”
“很好。”
问到这里，她终于闭上双眼，深吸一口气，仿佛在酝酿一场风暴。
“37年，你就在我的脑袋里，整整37年。”她一边缓缓点头，一边渐渐咬紧牙关，“你还记得你说过什么吗？你说只要3天，你说是为了……为了整个人类的未来！”
“骗子！”她忽然唰地睁眼，紧紧盯着眼前无一物的空气，仿佛要将其烧出个窟窿“都是狗屁！你只是躲在我的脑袋里，做了37年的春秋大梦！”
“你根本没有想过，你的这些计划会给我带来多大的麻烦，你也没想过，你的计划会和你的梦一样，脆弱得一戳就破！”
脑海里的声音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抱歉，那时候，我别无选择，但我并没有骗你，只要我能找回我的身体，我答应你，我会立刻离开这里。”
“呵，好啊，那么你所谓的身体，现在在哪呢？”
男人再度沉默，良久后，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冷冽如冰，字字如刀：“首都星系，星联邦第一生化研究所，由379部队监管。”
“什么？”这次，她瞬间愣住。
星际联邦第379号生化研究部队，数百年来以大量生命体实验与病毒武器研制为主，哪怕在硅基世界也是一样的臭名昭著，以至于穷乡僻壤如摩梭星也听说过他们的丧心病狂。
“你到底是什么人，罄竹难书到人类和人工智能都要对你赶尽杀绝？”
“罄竹难书，”男人缓缓复述了一遍这四个字，停顿几秒，低笑一声，“呵，倒也没错。”
“你到底是谁？”
脑海里的声音沉默几秒，下一刻，娜塔莉听到对方缓缓启唇——
“重新认识一下，小姐，我叫段笃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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