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一枝春

建昭十九年,二月初春。

昨夜的雨未停,将地上的砖石淋得光亮,天方泛白,镇霖城内便有不少人撑伞上街。

春寒料峭,潮气氤氲,女子们大多穿着时新的春装,三两结伴,言笑晏晏。

长街尽头,礼部此时大门紧闭,东墙边上已经围了不少人。

南山寺开始鸣钟,铜磬声如涟漪,回荡在镇霖城内。

礼部官衙内,徐文颠听着最后一声嗡鸣,放下手中茶盏,微微侧首,向一旁三个官差示意。

时辰到了。

连绵不断的雨总算停歇,日光渐盛,穿云而下。

“吱呀”一声,礼部朱红大门向内打开。

两名官差捧着红木托盘,在众人的目光中,行至东壁杨柳树下。

高三尺宽六尺的黄纸被“哗啦”一声抖开,贴上石壁。

人群更安静了,所有人都屏息注视,只有风吹柳梢沙沙作响。

“中了!”

忽的一声高喊,如巨石入海,震起一涛巨浪。

“三甲十一!中啦!”

墙下顿时如同集市般热闹起来。

有人黯然神伤,落寞离去。

也有人强颜欢笑,振作精神。

亦有人欢呼雀跃,欣喜若狂。

更有意兴之人随口做诗:“十载辛勤暗夜灯,一朝金虹破云来!”

可最兴奋的,当属另一群人。

绯罗裙摆绣花缎,彩云帔子蝶鸟纹。

女子们皆是盛装簪花,翘首以望,不约而同地看见了金榜之首。

一甲第一——晋昭。

“晋公子中榜了!是状元!”

顿时,黄鹂鸟般的呼喊声盖过了一切,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带到了“晋昭”二字之上。

什么“十三中举,十九登科”,什么“左手提笔,盖世奇文”。

当然,还有女子们最常说的“神清骨秀,松风水月”。

……

而人潮议论的中心人物,此时正在京郊驿站外晒太阳。

回风亭建在离驿站一里远的地方,这儿离京城不远,送行人刚刚好。

自大延建朝以来,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饮酒别知己,又有多少人在此垂泪送亲朋。

可现下回风亭里的人正一杯接一杯地往肚子里闷茶水,两只眼睛死死盯着亭外躺在躺椅上的人。

晋昭将书又翻一页,无视身后几乎要把她烧穿的视线,开口道:“你若是渴了就去打水喝,别在这牛饮我的茶。”

“咚!”白瓷被子杯重重拍在桌上。

晋昭听得肉疼,她连忙放下书起身钻入亭中,捧起茶杯查看。

傅泉气得笑了一下:“今日放榜你不去看,一个破杯子摔一下你倒是紧张的不行。”

万幸茶杯没有开裂,晋昭松了口气,放下手里的书,给自己斟一杯茶:“张老大夫不是说了?我要常清静,好静养,我这不是遵医嘱嘛。”

“哟,你这时候倒想起先生了?”

傅泉一把抢过晋昭手里的茶杯,面对面瞪着她:“他还叫你别进朝堂,别考科举,你怎么不听?到时候满朝大汉挤在一起叽叽喳喳,你就不嫌吵了?”

晋昭笑着摇头:“大姑娘志在四方,登阁拜相是我志向所在,怎能一样?”

傅泉将茶杯还给晋昭,撑着脑袋往京城那边望去,眼中黯然:“那大姑娘,你就不怕你的志向再一次中道崩卒吗?”

“这次不会。”晋昭抿一口茶,顺着傅泉的视线看去,“事已定局,看不看榜都影响不了结果。”

……

远处尘嚣扬起,盛阳之下,三骑奔袭而来,其中一人单手策马,手上提着一卷明黄。

须臾之间,骏马已奔赴眼前,晋昭站起身来,恭恭敬敬。

“哪位是齐州府晋昭?”三人下马,为首那人高声问道。

语气是在询问,但他的眼睛却直锁晋昭。

虽是三年科举而不中,但晋昭早已名满京城。

人皆道其男生女相,清秀有余而阳刚不足,显然不会说的是她身后那个壮汉。

晋昭低头作揖。

后边二人交换眼神,心下暗道百闻不如一见。

为首那人显然也对这位颇具传奇色彩的新科状元很是尊敬,他微微低头,向晋昭轻声道:“晋公子,我等奉命宣旨,您……”

见晋昭和傅泉跪下后,官差才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建昭十九年,齐州府才子晋昭,高中榜首,状元及第,特此昭示天下,举国同庆,钦此!”

“草民,谢主隆恩!”

晋昭起身接过圣旨,玉轴入手冰凉,云锦光滑,其上刺绣祥云瑞鹤,银线精细,一跃成龙。

这是十四年来,皇帝第一次封旨给状元。

官差清楚,眼前人定非池中物,说了不少恭维话才离开。

待晋昭送走官差再回头,就直接迎上了傅泉泛红的双眼。

他一把将晋昭揽住:“不容易,真不容易啊,咱俩终于熬出头了!”

豆大的泪水落在肩上,晋昭拍拍傅泉的胳膊,声音轻似云烟:“嗯,熬出头了。”

天边日头正盛,远处的霖都恢弘壮丽。

傅泉看不到的角度,晋昭敛眸,脸上没有半分金榜题名的喜悦。

……

夜深,雾渐浓。

宫殿中香薰弥漫,烟尘四溢,红衣宦官声音尖细,晋昭离得远,有些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待她走近些,却听见:“诏曰:皇后明氏,恃恩而骄,恃宠放旷,纵私欲,进谗言,结党营私,弄权后宫,毒害后妃,威胁命妇,冒天下之大不韪,属十恶不赦……”

声音逐渐飘渺起来,晋昭迷失在雾里。

周遭环境流转,宫殿消弭于无形。

晋昭回头,却冷不防对上周桓冷漠的眼神。

药汤黑沉,倒映她的眼眸,她开口却发不出声音,泪水滑落脸颊。

……

可面前男子忽然变得柔情似水,将她揽入怀中。

“乐倾……乐倾……本王没了你可怎么办才好……”

她方要沉沦其中,却忽然如坠冰窟。

“快跑!”女子叫声凄厉。

晋昭蓦然恐慌起来,奋力挣开男子的桎梏,一路向朱红宫门跑去。

宫门紧锁,她不顾一切地撞开它,一头扎进黑暗中。

……

“嗬——”

晋昭从梦中惊醒,死死盯着眼前床帐。

梦里的声音都消失了,可往事依旧盘旋在脑海,挥之不去。

黑夜静得可怕,她起身走向桌边。

冰冷的茶水入喉,晋昭盯着桌面出神。

八年来,每个夜晚都如此,像在提醒她,莫忘前尘。

睡意消散殆尽,她闭上双眼,如往常一样,静坐在黑暗中,等待黎明的到来。

晋昭一遍又一遍回忆往昔种种,深怕忘掉一丝细节。

深怕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记得明氏、记得凌霄军。

……

也不知过了多久,窗外忽闻四声敲响,将晋昭从无尽的回忆里拉了出来。

她起身去开窗,别身让外边的黑影翻进来。

摘下面罩,拂微笑容灿烂:“姑娘!”

“嗯。”晋昭脸上恢复了些血色,“你家阁主这次又想说什么?”

“没有!没有!”扶微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摇两下,“阁主这次是托我送信。”

淡黄的信封入手,晋昭没着急打开:“张大夫身体如何了?”

“先生说他身强体壮,容光焕发,给您送终不是问题!”

……

晋昭一时沉默,盯着拂微的眼睛,确定这丫头不是故意的之后,才低头拆开信封。

整整四页纸,入目全是潦草行书,晋昭还没来得及仔细看,就听得一声好大的哈欠。

她抬头,见扶微撑着脑袋趴在桌上,睡眼朦胧。

“困了就先睡吧。”

“咚!”

晋昭话音一落,扶微就一头栽在桌面,没了动静。

黑暗中一声轻笑,晋昭放下信,摇了摇头,眼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宠溺。

她起身,将扶微抱到床上,盖好被子。

回到桌边,见信中的字有些多,晋昭想了想,还是点了蜡烛。

烛光昏暗,晋昭连着翻过两页纸,到第三页“蕴红”二字映入眼帘时,她的手颤抖起来。

屋内静的可怕,只有烛芯燃烧的声音。

直至将信读完,晋昭亲眼看着最后一张信纸在烛光里化作灰烬,才敢合眼,将心底的一口气呼出。

八年,总算有了消息。

蜡烛被风吹灭,晋昭在黑暗中睁眼,她走到窗边,望向重云之后的那半轮弯月。

夜色静默,天边阴云暗涌,将寥寥无几的月光尽数吞噬,将远处的镇霖城彻底笼罩在黑暗之下。

*

二月十一,镇霖城。

“哐”的一声铜锣敲响,玄武大街上顿时锣鼓喧天。

乐师们吹拉弹唱,一路奏乐,前边两名官差则各举一块高牌,上头分写“肃静”、“回避”。

长龙般的队伍最前头,三人皆着御赐红袍、头顶乌纱、腰佩玉带,左右各骑红鬃骏马、脚跨金鞍,而中间之人身下的马则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色,正是传闻中的照夜玉狮子。

三人身后随从七名金吾卫轻骑,皆是剑眉星目、气宇轩昂。

长街两边的男女老少欢呼雀跃,尤其女子,向道中撒花瓣手帕者更是不计其数。

……

街边和熙楼,顶层正好将底下的情景一览无遗。

“陛下还真是抬举他们。”离窗三尺远,吏部侍郎胡裘第四子胡闻低头品茗,一眼没看窗外景色,“金吾卫仪仗都给了,知道的是考个年年都有的考试中榜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立了多大个功。”

倚在窗边的女子却是饶有兴致:“我瞧着挺养眼的,若是年年状元、探花都这么俊,那京中女子就要有福了。”

胡闻冷笑,不以为然:“女子就是肤浅,看来看去就盯张娘里娘气的脸,这官场上的局势是半点不看。”

女子拢了拢头发,满不在乎:“我又不当官,这官场局势与我何干,你可别说这状元郎娘气不好看,若她是个女子,我看你们男人也是趋之若鹜。”

“《门第论》可不是一个女子能写得出来的。”胡闻背着手踱步到窗边,盯着晋昭,恨得牙痒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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