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为君一日恩(1)

入夜,段从开放衙之后就回了段家老宅。

占地数亩的段府此刻灯火通明,前院假山园林之间,来往的丫鬟婆子皆小心翼翼,府内没有一个人人敢说话,门口的管家此刻正伸头向外望着。

青砖上轱辘声响,管家不自觉松了口气,赶忙快步迎了出去。

马车帘子掀开,段从开官服都没换,被人扶着从车上下来。

管家弯着腰靠近,眼里几乎要飙出泪来:“哎哟!少爷你可算回来了!”

段从开只摆手,没有理会管家,入府直往段老爷的书房而去。

“哐!”

还未等段从开进屋,就听见里边茶盏碎裂的声音,旁边的丫鬟吓得一抖,正准备进屋去收拾,却被段从开拦了下来。

“爹。”门被推开,段从开看着桌旁双手撑头的白发老人,绕过脚下碎瓷,快步走了过去。

段宏听见他的声音,抬头,满脸的疲态:“先坐吧。”

段从开将椅子拉到桌边,看着父亲苍老的面容,还是犹豫着开口:“南南的事应该先告诉我的。”

段宏摇头,几乎筋疲力尽:“我听老金说,衙门派人来查这事了?”

段从开点头:“新来的监察御史被玉山的人劫过,这事闹大了。也好,正好借着州里的人除了他们。”

段宏红着眼睛向后仰,只摇头,不说话。

段从开心知父亲忧心的什么,开口劝道:“女子清誉固然重要,可再重要,也大不过性命,父亲不必为此忧心,大不了,在家里修座庙,儿子养南南一辈子就是了。”

可段宏始终眉头紧锁,煞是煎熬。

“爹?”段从开察觉出不对来,问道:“……莫不是这其中还有别的波折?”

段宏闭上眼,长叹一声,良久,才开口。

“能招安吗?”

……

“什么?招安?”

裴筵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拍桌子起身:“段从开你别真是跟山匪有勾结吧!”

晋昭无言,转过头,看向门外。

外边日头正好,春光明媚,微黄的日光打在花坛上,看得人暖意洋洋。

本定着剿匪是在今日,可现下她和裴筵要出发了,这个段从开却突然过来横插一脚。

段从开难得低头,没有同裴筵吵起来:“说到底都是我锦州百姓,活不下去了才上山为匪的,你军里不是缺人吗?”

裴筵被气笑了:“你什么意思?要我把他们收进军来?这一下多百来人,军饷你出?”

“我出。”

晋昭回过头看向段从开,挑了挑眉,锦州人人都知这段从开是个有进无出的,今日却这样一反常态,也不知什么事能让这位铁公鸡拔毛。

裴筵也没想到段从开会这么爽快地应下。

他的气焰渐渐平息下来,坐回椅子上端起茶盏,低头,目光流转,开始得寸进尺:“可这些都是山匪,收入军中,只怕难管啊……”

段从开将他的小动作都收进眼底,倒也没有生气,财大气粗地吐了句:“三倍。”

裴筵捏着盏盖的手一顿。

段从开挺直了背,直视堂上:“这些人的军饷,我三倍送到你手里,每年锦州备兵的军费,我多拨一成。”

“啪”

茶盏被放到桌上,裴筵起身:“成交。”

晋昭咬了口手里的玉糕,眼神在二人之间来回一下,倒是没有着急起身。

果然,段从开提了个条件:“山里有个人,你要任他做百夫长。”

“你这是要替土匪买官?”裴筵眼睛瞪大,刚要发作。

晋昭却开口:“你说。”

……

午后,待段从开离开,晋昭便跟着裴筵去了玉山。

从围剿变成招安,原定的计划全部作废,不想拖延时间,二人只能在马上商量。

“左右也才百来个人,先把寨子围了,再把他们老大叫出来商量。”

二人身后,段从开的警卫段五慌忙开口:“不可!小姐还在里面,他们若是伤了她……”

“大人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一旁,裴筵的副官詹平冷眼打断他。

晋昭回头,对着警卫笑容和煦:“你放心,那寨子里会有人护住她的。”

丢了什么都不能丢了升官发财路不是?

裴筵想起段从开在堂前的嘴脸,鼻尖一声冷哼,吓得身后警卫慌忙低头噤声。

晋昭使个眼神,一边的士兵就将他带到队伍后去跟着了。

裴筵仍旧臭着张脸:“你不是要察……察那什么吗?段从开这样算买官吧?算官匪勾结吧?你就这么答应了?”

晋昭握着缰绳,摩挲手中马鞭的纹路,漫不经心地应付裴筵:“三百军饷你不想要了?”

裴筵顿时有些丧气:“这不是废话?”

有着段从开这个司户卡脖子,锦州军费一向吃紧,便是裁了军,将士也是勒紧裤腰带过日子,军备武器百八十年难得一换,东边倭寇又时不时出来骚扰一下,这些年军里也是苦不堪言。

纵是裴筵再看不惯段从开,为了钱,也不得不低他一头。

只是一想到以后自己军里要多个关系户,他就浑身不自在。

晋昭在意的却不是这些,她看着不远处的老金酒馆出神。

玉山那伙人,前前后后杀了三个村民,致伤致残的更是不计其数。

如今却要招安他们?

*

到了酒馆,晋昭翻身下马,小顺跑出来接她:“晋大人!”

晋昭揉揉他的头,进了店。

裴筵跟在她身后,伸个懒腰:“来碗面吧,中午没吃饱,要饿死了。”

小顺看起来却有些为难:“金爹爹他不在……”

晋昭顿住,环视酒馆之内。

稍许,她发现柜台后放的关公像不见后,皱眉:“他去哪了?”

小顺从柜台后取出茶具,踮着脚,小心翼翼给晋昭他们倒水:“昨日二位大人走后,爹爹就出门采买了,说是明日再回来。”

按下小顺的手,晋昭开口:“带我去他房间看看。”

小顺看着晋昭一脸严肃,顿时吓得缩缩脖子,转身将他们带到隔壁老金的卧房。

到了老金屋外,裴筵一脚踹开上了锁的房门,进了屋内,却只能看见空旷的桌柜和床板。

只是出门采买,可用不着把家里的东西清空,连财神爷都搬走。

裴筵一声冷笑,门外的晋昭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她回头,看着院中孤零零的小顺,这孩子父母都死在前年的海啸里,跟他兄长一起被老金捡了去。

现在兄长死了,老金逃了,就剩他一个人待在这里。

显然裴筵也想到这层,他出来看着小顺,这孩子显然还不知道自己被抛下了。

“山里要剿匪,难保不生变数,你一个人呆在这里不安全,这几日先跟着我们吧。”裴筵一把揽过小顺就往外带。

小顺有些怕他,不太情愿,小声说:“不用的,金爹爹明天就回了。”

裴筵耐着性子同他讲话:“那就等明日,老金回来,我们再送你过来,如何?”

小顺想不出什么话来拒绝,只好跟着裴筵上马。

“驾”

缰绳轻抖,马儿便乘风奔去。

这是小顺第一次骑马,他睁大眼睛,怔怔看着眼前从未体验过的视野,远处崇山峻岭、绵延不绝,耳边风声呼啸而过,好似能将所有的烦恼都带走。

风将他额头上蓬乱的发丝拨开,小顺小心翼翼地伸手,抚摸手下的鬃毛。

他喜欢骑马,要是能每天,不,哪怕一年能骑一次,他就很开心了。

小顺心想,等金爹爹回来,他一定要努力工作,等将来攒够银子,他要买匹马儿,到时候天天骑马,还可以帮金爹爹进城采买,再也不用金爹爹来回奔波了。

而在他身后,队伍最末,天边飞鸟来回盘旋,鸣声稀疏,像是迷失了方向,令人惴惴不安。

*

午后,日落西山,玉山脚下,树木苍翠、茂密,落下的树荫密不透风。

晋昭站在香树下,静静看着山腰处的木阶,没有上去。

一边裴筵百无聊赖蹲在地上,握着根木枝戳叶子:“先说好啊,一会谈崩了,打起来,我可不一定护得住你。”

晋昭点头,眼睛仍旧没有离开山腰处:“嗯。”

裴筵“嘁”一声,抬起手上的枝条,满意地看着手上的树叶串串:“真搞不懂你,说来,人家当初也没劫成你,现在剿匪你却非要死乞白赖跟着,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这山里人有私仇。”

晋昭没说话,眼神复杂地看了眼蹲在地上玩树叶的人,暗自摇摇头,转头又开始盯着山腰。

裴筵等的不耐烦了,甩下手中枝叶,起身准备走上台阶:“到底还来不来,我们直接上门找得了。”

“簌——”

裴筵的脚一碰到木阶,一支羽箭射在了他的脚边。

羽箭长四尺有余,箭簇没入木阶足足五寸。

“好箭法。”裴筵感叹。

晋昭抬头,见山腰处走出一人。

那人收起弓,神情倨傲又带着些许厌恶,看向晋昭:“我们大当家说了,只跟那个瘦的谈。”

“不是,你们要个一捏就碎的小文官上山谈?”裴筵瞪了那人一眼,方才生出的一抹敬佩荡然无存,“好歹山上有百十个大汉,不想竟都是鼠辈!”

山腰那人没理会裴筵的激将,他依旧居高临下看着二人:“话已带到,爱来不来。”

语罢,便转头回山了。

裴筵气结,咬牙道:“招个屁的安,打上去,我看他到时候还跟不跟我谈!”

晋昭摇头,拔出箭来,递给裴筵:“这些人比我们想的要厉害。山里只怕另有玄机,真要围剿,只怕不易,让你的人先等等吧,我上去会会他们。”

裴筵下意识接过羽箭,箭身入手,他却察觉出不对来。

乌木黑沉,较寻常羽箭更沉些,箭身更长更细些。

“这……这是当年……凌霄军的箭?”

“嗯。”

裴筵骇然,抬首,却见晋昭已登上台阶。

裴筵伸手欲拦她,却被她躲开。

晚霞金光从山腰处落下,却在晋昭脸上留下半面阴影,让裴筵看不清她的笑.

“不必忧心,我若死在山上,也是咎由自取。为着段从开想要的,也不会有人追责于你。”

裴筵张了张嘴,看着手里的羽箭,忽然说不出话来。

这大延男儿,谁人不识凌霄军?

他不愿挥刀面对曾经的凌霄军士。

只能无言,任由晋昭登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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