侧台的阴影里,斯库尔德,或者说魏莱,观察着舞台上走过的同学们。
再过四个人,老师将念出她的名字,她也将学着其他人的样子,脸上挂起激动和喜悦的笑容,和这四年来并没什么接触的院长握手,接受拨穗礼,仿佛光明的前程触手可及。
或许她还会像很多同学一样,朝台下的亲友们挥挥手,与他们共同分享这荣耀的一刻。她的亲友们——主要是亲人——此刻应该正坐在观众席中央,为他们预留的最佳位置上吧。
大哥王铭强估计正在嘲讽她读书有什么用,企图让父亲的注意力转移到自己身上。
二哥王安洋估计还是和往常一样,双目失焦地望着台上,任凭环境有多热闹,他都活在自己的冰洞之中。
她的养父王铭洋应该会死死地盯着她,以免她再像开学典礼时一样,企图趁乱离家出走。
想到这魏莱心情愉悦。不错,她又要逃跑了,从这个窒息的家逃走,过随心所欲的生活。而且这一次,她不会再像四年前那么愚蠢,逮到一个机会便鲁莽地往外冲。现在,她有一个万无一失的计划。等典礼结束,王家人迟迟等不到她,意识到事情不对的时候,她已经坐上出城的大巴,和过去二十二年的生活一刀两断。
为了这一刻,她收起了所有锋芒,策划了三年半。
不论养父王铭洋指使她做什么,不论大哥王铭强怎么欺负她,她都心平气和地乖乖顺从,成功降低了对她的监控。每年她都会去毕业典礼做志愿者,对整个流程了如指掌。
为了熟悉场地,这个体育馆一有活动她就来打工,惹得班里同学嘲讽她大小姐打零工体验生活。她毫不在乎,现在即使在梦里,她都能在这个迷宫般的场馆里找到各个出口。
她也不会再像之前一样,蠢到信任身边的人会帮她打掩护、做接应。这些走狗无一例外的全都背叛了她,转头就将她的计划告诉王铭洋,让他尽享瓮中捉鳖之乐。
这一次她只相信自己,相信自己一定会成功,只要命运不再和她作梗。
说来可笑,曾经命运不过是她手中一根可以随意拨弄裁剪的丝线罢了。可自从十年前她被卖到王家开始,这条丝线如一条隐形的巨蟒,缓慢地将她包裹。她逐渐感到呼吸困难,试图挣脱这无形的束缚。可她越是挣扎,丝线缠得越紧,几乎要将她挤爆。但如果她放弃挣扎,她也只是稍稍延缓了死亡的到来,最终仍会窒息而死。
说被卖其实不准确,毕竟当时官方的说法是寄养。那时候她是魏家4个孩子里的老幺。她出生前,外面下了一场太阳雨,清澈的碧空上挂着两道彩虹,任谁看了都会说是吉兆。
老魏拿着她的生辰八字去算命,祈求小女儿可以一生顺遂。谁知那大师看了这卦激动得双手颤抖,说这孩子命里有无穷的福气,不仅能富贵一生,更是能给家里人都带来大运。有了这一卦,全家将她视为掌上明珠,希望她照亮魏家人的生活。
在全家人的呵护下,她无忧无虑地长大,并没有展露出什么特别的才华。在校成绩平平,站在人群中也不起眼。大家看不出这么一个普通的小孩怎么能带全家实现阶级跃迁,渐渐放弃了对她的期待。
日子还算平静地过去了,直到她12岁时,有个自称王叔的人登门造访。
那一年她才知道,原来魏家是个大家族,厚厚一本族谱从晚清记到现在。她们全家和亲戚没什么接触,完全是因为他爸不仅心比天高,还性格孤僻,非常固执。在全家都在合力经营自家生意,喊着家人同心,其利断金的口号时,老魏一心想当官,独自北上追求仕途。这在魏家人看来,完全是她爸试图摆脱家族的又一铁证,因此更没人愿意和他来往了。
但王叔不一样,王叔注定是要干大事的人。他十六岁离家打工,十八岁成年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名字从王小泉改成王铭洋。王铭洋是无法在小池塘活下去的,他注定要在汪洋大海之中大展拳脚,名扬四海。
他来的时候戴着黑色的飞行员墨镜,穿着带垫肩的黑色西服。在他身后是两个不苟言笑的瘦小伙子,他们没戴墨镜,细长的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脚上廉价的皮鞋黑得发亮。王叔介绍说这两位是自己的儿子,特意一起上门以表诚意。
三个一身黑的男人堵在魏家门前,带着来讨高利贷的架势。他们享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注意力,毫不在意邻居们眼中的防备,让开门的魏莱尴尬不已。
老魏一家那时住在一个破筒子楼里,家里甚至没地方招待这三个不请自来的客人。还是王叔带着他们一家六口到市里的大酒店好好吃了一顿。酒店门口的石柱上盘着一条金龙,后来王铭洋第一次买别墅的时候,在门口复刻了两个一模一样的,魏莱每次路过都忍不住觉得可笑。
包间里,王叔拉着老魏坐到主座上,老魏推脱不成,不自在地左右挪动,像是坐在了火盆上。王叔张罗着,熟练地点了一桌子菜和几瓶白酒。他亲自给老魏倒了满满一杯酒,老魏小心翼翼地接过,但在碰杯时,酒还是不可避免地洒到了指尖。
王叔立刻抽了张纸,一边帮他擦手一边介绍自己,说他书没读完就出来打工,前两年开始做生意,今年有了起色,承包了市区的几个商铺,日子过得还算滋润。
“大舅哥,虽然咱们之前没什么来往,但你姐经常和我提起你,说你是家里最敢闯的,还生了个福星高照的小女儿,就是她吧?”王铭洋冲着魏莱挤眉弄眼。
魏莱这时候还是个小孩,她看不太懂王铭洋的意思,但那谄媚的表情让她本能地感到厌恶。她别过头去,无聊地转着还空荡荡的餐桌,桌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我哪个姐啊?”老魏低声问道,双眼失神地盯着越转越快的桌子,像是被催眠了似的。还是魏莱的大姐厉声训斥她别闹了。
王铭洋热情地握住老魏的手:“嗐,哥你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说吧,你姐的母亲,也就是我老婆她妈,是你妈的三姐。”
“我妈的三姐?”
“对呀!只不过你母亲小时候和她三姐关系不好,总觉得她不正经,从小搔首弄姿不学好,两个人见着面就吵,所以你和你表姐也没太见过。但那都是上一辈的事了,咱得朝前看。哥,你说是不?”
这边王铭洋越说越亲热,而老魏懵懵懂懂地点点头,似乎还没理清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老魏的木讷让一桌人都陷入尴尬的沉默。魏莱抬头看了一眼坐在老魏左手边的母亲,那张疲惫的面孔上布满深深浅浅的皱纹,麻木的眼里没有任何波澜,像是被夺舍了。哥哥姐姐们也都呆滞地低着头,空洞地盯着还没上菜的空桌。她忽然觉得全家好像都被王叔变成了没有生命的木偶,而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自己。魏莱暗暗发誓一定要抵抗住王叔的魔法。
王叔毫不在意,游刃有余地继续道:“哥,其实我来也没什么别的意思,一是来看看你,走走亲戚,毕竟过去见得太少了。二是我听我老婆,也就是你姐说,你们家四个孩子不容易,孩子妈又不上班,全靠你养家糊口,我们看着心里也难受,想帮帮忙。”
话音刚落,服务员毫无征兆地推开包间门,这饭店没什么讲究,一上就是好几道菜。王铭洋热情地招呼大家下筷子,给老魏夹了一大块排骨。老魏低头嘟囔着不用不用,终究是推辞不过。他用筷子拨了拨排骨,像麻雀一样没食欲地小口小口啄起来。
菜上了一大半,服务员陆续离开。王叔顿了顿,郑重地起身敬酒,声音变得低沉:“要不您考虑一下,把小女儿寄养到我家来?小女孩得富养,以后才不容易被人骗,大舅哥家里少一张嘴也轻松一些。”
老魏一愣:“家里没钱,魏莱去你家,我也给不出抚养费。”
她突然胃里一紧。桌上摆满了她平常吃不到,甚至不知道是什么的饭菜,在这一刹那看着都非常倒胃口。
“哥你误会了,我不是要你的钱。但我懂穷的滋味。真的,哥,你别看弟弟现在风光,我也是白手起家的。”王铭洋搂着她爸的肩用力捏了捏,像是兄弟间互相打气的暗号。
“我们不要钱,而且还打算给哥一笔钱。我实话跟您说,我有个朋友道行很深,他说我现在这都是小打小闹,缺大运。如果能有个生辰八字特别好的福星在身边,必将飞黄腾达,成为人中龙凤。哥你这个小女儿可不一般,是百年不遇的好八字,你姐都羡慕死了,所以这钱你一定要收下,就当是我们给您的补偿。”
她爸终于抬头了,声音有些颤抖:“你要买走魏莱?”
“不是买,哥你说什么呢。那弟弟不成人贩子了。是寄养,就是虽然孩子住我家,但哥你啥时候想她了随时来,她要啥时候想回家看看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们也都没问题,我让我儿子亲自送她来。对了,哥,你家老二也要升学了吧?要是想考个好大学,之后都是花钱的地方啊。”
老魏似乎是终于听懂王铭洋的话了:“多少钱啊?”
“您看十万够不够?”
房间里的空气凝固了,只有一锅热汤咕嘟咕嘟地煮着。
老魏眉头紧锁:“十万……”
“您要是觉得不够我们再加!毕竟也是哥的心头肉,你出价我们都接受。”
“十万……十万太多了。”
“爸?”她腾地站起来,鼻腔呼出的气都在灼烧。她不解地看着对面的这两个中年男人,怎么可以把自己也变成这饭局上一道明码标价的菜。
她还想说些什么,但身旁的大哥用力一拽,让她坐了回去。
“不多不多,这也是我们的一点心意。”
老魏没有回应,他的眼睛躲在额前稀疏的刘海后面,瘦削的背看着更佝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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