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欢市顺着江水往南,是怀安市,小城没有机场,飞机飞不过来,铁路也只到这里。
换乘大巴继续南下,路过一座寺庙,再过几方田野,就到了怀安县。县里头每周一摆集市,四面八方的村民挑着担来,用满满一箩筐柑橙,换上些猪肉回去,要么就是几双勾得极好看的鞋垫子,卖了些钱换些布匹攒着,等快除夕的时候,布匹也攒够了,拿出来裁制几身新衣服,给家里娃儿们穿。
怀安县往里,才是怀安村。
这地方山也高,水也长。这几年茶叶卖得好,雕刻和刺绣申了遗,有几个大学生自愿回乡,计划着发展旅游业,村里头比前些年富裕,省城下来扶贫的村知书走一个来一个,待的时间都不算长,但也总有人来。
过了石桥往处开阔地去,有方老旧的四合院,里头有个戏台,专门唱地方的茶灯戏,是村民们每晚都会聚集的地方。今天迎来了“贵客”,一大早就忙活起来,师父带着几个小徒弟里里外外把庭院打扫一遍,挑了几把较新的椅子,问街坊邻里借了几个软和坐垫,拼拼凑凑出来一个临时会客厅。
“江老师!”
江晚云刚下车,两个女学生就扬着大麻花辫迎面跑来,帮着又拿行李又接东西:“可把您盼来了,师父们这几天觉都睡不着!憋了好多话要跟您说呢!”
那个儿高点的学生看了眼林清岁,又打量一番其他演员,笑道:“城里来的演员果然都漂亮,皮肤又白,一个二个都跟江老师您一样,神仙似的!”
不知这些演员看她浓眉大眼,也觉得好看。尤其两股麻花辫上插了几朵小花,紫色白色黄色都有,鲜艳得很,小麦色的皮肤上挂着太阳一样红彤的笑容,唇角一掀,牙齿白得发光。
“不是说了不用出来接,怎么还是跑过来这么远?”江晚云虽然嘴上责备着,看着她们也高兴,气色都好了许多:“月湘又长高了。”
小姑娘羞答答笑着,嗔道:“能不来吗?我们都想您!记得您上次来,燕子姐拽着您行李不让您走,您还说过了冬天就再回来看我们,这一隔都有三年了!”
一旁红春使了个眼色,这话唠才收住嘴。
江晚云还是看出端倪,问:“是啊,怎么不见孙燕?”
红春低低头:“燕子前年就嫁了。”
江晚云眉头一凝,想起上次走的时候,那孩子才刚十七岁。
月湘不平:“什么嫁了,就是被她爸卖了换彩礼!”
这话惹得一年轻演员侧目:“这年头还有这事儿?换了多少钱彩礼啊,值得把宝贝闺女都卖了?”
月湘说:“五千块。”
转而又说:“你们城里的闺女是宝贝,我们这儿的,都是赔钱货。”
林清岁站在江晚云旁侧,看她脸色,比刚下车时低沉了许多。
江晚云叹了一口气:“父母之命也难违背。不过我收到她的来信,至少书还继续读着。”
两学生互看两眼,月湘是个话多的,忍不住说了实情:“江老师,燕子姐高中早就没读了,您上次来她们就是做戏给你看呢,您每年资助的那些钱,都让她爹妈拿去给她二弟建房子了!”
“你说什么?”江晚云满眼不可思议。
红春抽了那多嘴的一耳光:“师父说了江老师身体不好,受不得气,不让你说不让你说,你怎么就是不听?!”
“师姐!你让我说!”月湘扑通一声跪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江老师,燕子嫁进去不到一年生了个女娃,不受待见,这会儿孩儿才一岁半,就又快生了。别说再让她去读书了,他男人家里就是把人当牲口。师父说枉费您一番苦心,要帮燕子家把钱还给您,打算着要把自己的房子卖了,可那是师父唱了半辈子戏才积攒下来的啊!她那混账父母造的孽,凭啥要我们师父还?”
几个年轻演员唏嘘不已,不知道仅仅一天的路程,相隔的却是两重天地。
清欢市的小学已经普及了双语教学,条件好的家庭,家里孩子已经开始跟着洋人教师学芭蕾和钢琴。居然还有地方,有人连书都念不上。
连忙去扶起人来,还没理清楚事情原委,先你一句我一句安慰起来。
“没事没事,你别这样……别着急,慢慢说。”
“是啊,先起来慢慢说。”
江晚云只觉得眼前发昏,往后踉跄两步。
林清岁一把扶住她,耳边低声开导:“你先别多想,有机会去看看再说。”
江晚云看向她时,眼眶已经红了,不解和惊谔参杂着愤怒充斥在脸上,双唇分离,却说不出一个字。
回过神来看孩子还跪着,连忙亲自去将人扶起,拍了拍她膝上的土,理了理她头发间的花,眼神里像是连带着当年寄予在刘燕身上同样的期望和心疼,全都给了眼前这个女孩。
“你们也长大了,这些年,还好吗?书还在念吗?”
年长一点的学生回答她:“多亏了江老师您资助,我和师妹都在念的,就是才学到五年级,她四年级。城里孩子到我们这个年纪,都该上高中了吧?”
江晚云欣慰一笑,叹息一声,摸了摸她们滚烫的脸:“慢慢来。”
又一台车随后开来,几个年轻演员没来得及搞清楚这里刚发生了什么,下车就被眼前风景吸引,你一句我一句,好不兴奋:
“唉你看那个天梯,就修了一半到半山腰,入了云就消失了,好有意境啊!”
“对啊!我想起来我在意大利留学的时候,那个外墙装修了了一半没钱停修的大教堂,反而成了游客打卡点呢!咱们跟他们那个支书建议一下,把这天梯也发展成旅游景点好了!”
先前下车的演员疯狂给她们使着眼色,也于事无补。
江晚云一路颠簸本就头疼,刚又听了那些事,此刻不禁蹙起眉,回头斥责:
“那是老一代人用命搭的石梯,那时候条件有限,石头都是工人一步步背上山,为此还损失了几条鲜活的生命。石梯没建下去,多少孩子上学的路就堵了。你们还觉得这是意境,是艺术吗?”
有人不服气低语:“可现在不是开了路,都能上学了嘛……”
另一个赶紧拽了拽她的衣袖让她打住:“对不起,江老师……我们不知道。”
江晚云只觉得不可理喻:“不知道?那你们知不知道自己在演谁?在演什么?”
大巴引擎声停了,周遭所有响动也都停了,除了流水潺潺。
林清岁沉静无言,她第一次看江晚云这么生气。
又看向深山幽谷,只觉得前路漫漫,道阻且长。
红春和月湘相视,擦了眼泪,又露出些质朴的笑容:“江老师,您别跟哥哥姐姐们生气。”
“是啊,姐姐刚才说意大利?我在课本里读过,比萨斜塔就在那对吗?有机会真想去看看!”
江晚云看向她们眼中的期盼,心里五味杂陈,也只能苦涩地安慰:
“会有机会的。”
今年山茶花开得很好。
她们一个十六,一个十七。
*
山里没有雾霾,六月的太阳对于城里这些整天在办公楼里不见天日的人来说,已经有些刺眼。
萧岚把头上墨镜挪下来,好不容易把黑色商务车开上山,本来心烦气躁,看了眼身前人婀娜的站姿,又不忍哼笑一声。
“听黄导说,你之前硬拽着她去抢了陆杉的台?”
“哼……萧总工作那么忙,也有闲情雅致来这种鬼地方?还得是她才有能力让你这么上心啊?”周语墨撩了撩头发,停下来等她:“怎么?江晚云的台,我抢不得?”
萧岚白了她一眼:“还说我?‘花辞镜’采风,我们女明星,怎么也跟着来?”
周语墨无言以对,喃喃自语:“啧,就你能担心她……”
萧岚听清了每一个字,也早看明白她的心思,不经心说了句:“谢谢。”
“你说什么?”周语墨一愣,装作没听清。转而笑道:“诶?那小子,对你还不死心啊?”
萧岚顺着目光,看向车里还抱着包呼呼大睡的江星辰,无语翻了个白眼:“姐姐我结婚的时候,他还未成年呢。”
周语墨撇撇嘴:“那他跟着来做什么?还跟着你?不跟他姐?”
萧岚解释:“我把他拽来的,听说这里医院不好找。江晚云还不知道。”
周语墨耳目一惊:“离谱!这世界还真是围着她江晚云转的。”
萧岚蹙眉,借了个事儿头子把话驳回去:“你学院五年内非升即走的大限不是快到了?还有心思管别人。”
“啧,你会不会说话?你大限才快到了……”周语墨冷她一眼,转而又娇俏道:“我来不也是为了我自己?学学她江晚云,采个风就能出几篇论文。说不定我明年就升上副高了呢?”
萧岚失笑:“原来你搞学术靠顿悟啊?”
“你!”周语墨恼羞成怒,冷笑一声:“反正在你们眼里,江晚云就是有才华有天赋,肯努力心也静还高尚,我就是个唯利是图的蠢材。樊老和陆杉眼里只有她,你也向着她,那就看着你的江晚云去吧,小心风吹吹她又咳嗽两声,你再心疼。”
说完,拖着行李箱扭头就走。
萧岚愕然:“我没这么说……”
车里江星辰这才醒了,一看少了个人,还睡眼惺忪不知所措:“语墨姐呢?”
萧岚白了他一眼,追人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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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麻花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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