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持珩实在摸不透上官天纵又在抽什么风,干脆全当没听见,熟练地转动朱砂墨,不多时,砚台中便已朱红一片。
上官天纵提笔写字,文书上立刻显现出浓郁的朱色,写出更为殷红的字迹。
上官天纵批了几本文书后,速度便缓了下来,因为他忽然发现了一些微妙之处,让他心海之中仿佛被人投掷一小块石子,泛起微小的,似有似无的涟漪。
或许今夜酒吃多了,有些发晕,上官天纵竟然觉得,眼前之人研墨的习惯,竟然也和故人一样。
太傅人生的最后一两年,神思颓废的厉害,双目也模糊不清,研磨出来的墨汁总是更为浓郁,可以写出更为厚重的字迹出来方便辨认。
上官天纵留意这么一点微妙变化,有心想再确认一遍,于是不动声色的继续蘸水写字,然而却发现写出来的痕迹,又清淡起来。
他顿了一下,抬头看去,就见眼前人放下水碟,面容上透着不确定的迟疑——
“臣妾不常接触笔墨,不大能够把握分寸,见似乎过于浑浊浓郁了,所以……”
所以才想泼水稀释一番,结果水又倒多了。
这是不常接触笔墨之人很容易犯的错误,原来一切不过都是他胡思乱想,多余猜测罢了。
上官天纵想明白这一点,忽然什么多余的想法都没有了,顿时倍感无趣。
笔下的文书无趣,眼前的人影也无趣。
甚至不想看到这个人再站在这里,因为感觉烦躁无比。
上官天纵正要开口让他离开,近身侍奉的大太监王定良便行礼进来,看了一眼换了穿戴的新晋侍君,心中颇为诧异,但不动声色,走到皇帝面前,说前些日子炼制的通神养仙丹已成,请圣上前去品鉴。
上官天纵失落的心终于又活络起来,那是肉眼可见的眼前一亮,然后便迫不及待的离开了。
甚至忘记了还有一个侍君待在这里。
王定良倒是还记得他的存在,但也故作无知的连忙跟着出去——
他在御前侍奉多年,自然是将圣上的性情捉摸的有七八分熟悉,圣上虽然总爱恣意妄为,实则心细如发,绝不会真为了几颗丹药,就高兴到了忘记这位侍君的存在,必是有他的用意,但用意为何……目前还未可知。
若是其他人,王定良也会妥善安排,但这位侍君和先太傅如此相似,而且还换上旧日太傅惯穿的衣物,反倒是让他拿不定主意了,实话说,方才进殿只看到这位衡侍君穿着这身衣物的背影时,让他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见鬼了,不然怎么会看到死去多年的太傅出现在殿内。
既然不敢擅自去做决定,那就只能先跟着装瞎了。
最后只剩下张持珩一个人茫然的待在殿内。
皇帝都已经走了,他好像也没再留下来的必要,但错眼看到那一片凌乱的文书,张持珩思索了一番,竟然起身走了过去,然后拿起来那些文书去看。
后宫干政乃是大忌,更何况这样直接拿朝臣文书来看,更是不敬皇权的大罪,但张持珩早就习惯了帮着上官天纵处理政务,当下做这种事情,也丝毫没有心理负担。
这些文书言之泛泛,大多数是言之无物的废话,无怪乎上官天纵也批的敷衍,这倒是让张持珩松了一口气,不将心神浪费到这些文书上,也无不妥之处。
况且三更半夜还在批改文书,也算勤勉政事,流言常有夸大其词的地方,或许上官天纵也没传闻的那么不堪,只他手段狠辣,性情古怪,所以才让人畏惧,乃至生出更多不好的臆想罢。
如此这般安慰了自己一番,张持珩心定下来,他在此间殿中又待了一会儿,甚至中途打了一个盹醒来,已经夜过三更多时,还是没见上官天纵回来。
这么晚了,到底是出去做什么?就算是去看炼制的什么丹药,需要这么久吗?
而且,又到底是什么丹药,竟然让他如此上心欢喜?
张持珩想起来有关上官天纵沉溺修道炼丹之事,一时间也坐不住,起身向殿外走去,随口问了一句殿外当值太监皇帝的去向,那小太监迟疑了一下,才开口回答:
“圣上应当是去了招魂殿。”
“招魂殿?”
张持珩蹙眉,他怎么不知道,这皇宫之中,竟然还有命名如此诡异的宫殿居所。
听起来哪里像是天子之居,甚至也不像是什么正经修道炼丹的地方,竟像是什么牛鬼蛇神,山精野怪藏匿之地了。
这想法一出现,便将张持珩所有的困倦一扫而非,立刻清醒过来,让这小太监带自己去找所谓的招魂殿,那小太监似有为难之处,但在张持珩看他不愿意,准备自行离开的时候,又连忙跟上去带路。
路上,这小太监又自发说了有关招魂殿的事情。
招魂殿乃是原先芳草殿改制而成,如今是圣上修行的道场,平素不许旁人靠近,更禁止入内。
这小太监一边低声讲述,一边偷摸抬头观察这位新晋侍君的面容,心中不由嘀咕起来,还不太明白这位侍君到底有什么特殊之处。
过往也有妃嫔侍君被宣召入殿,但只有这位,师父王定良特意提醒,说这位衡侍君想做什么都不要阻拦,有什么需要他帮忙的地方也不要拒绝,甚至要有眼色些,若见了这位侍君有什么苦恼的地方,主动近前帮忙才是。
若不是师父特意提醒过,他是不可能冒着要被罚的风险,带这位侍君前来招魂殿的。
就算是带他过来了,还是感觉心有忐忑,不知道自己这样做究竟是对是错,也猜不明白师父的用意到底是什么,但他只是一个入宫不久的小太监,想不通的事情多了去了,事后再想办法打探也不迟。
到了招魂殿前时,这小太监又特意提醒说:
“侍君只悄悄地进去,略微瞄上一眼便出来罢,莫要过多逗留,被人发觉,可是不妙。”
张持珩谢过他的提醒,又给了他些许碎银子代为酬劳,便踏步走了进去。
站在殿门前,纵观整个庭院,张持珩却心情颇为复杂了。
按理来说,张持珩对芳草殿该万分熟悉,因为当年上官天纵年幼时,惶恐多梦,夜不能寐,自己便近乎在宫中住下,栖息之处便是这处芳草殿。
可现在,除却方才进来前观看方位不差,如今真正踏步其中,重回故居,却一房一屋,一草一木,都无比陌生。
那原本简明大方的房屋游廊,如今全被绘制上了流光溢彩的道家纹路,两侧的房屋中,透着明灭不定的火光,有袅袅烟雾从门窗飘出,空中也飘荡着浓郁的丹药气息,大概就是所谓炼丹的地方。
正殿却是紧闭着,没有任何光亮透出,殿门前只吊挂着两盏昏暗的琉璃灯,虽然也有照明的效果,但却更添幽深寂静的氛围。
庭院内的草木,也由富丽堂皇的牡丹月季,换做幽静暗香的丛竹艾草,以及其他许多叫得出叫不出名字的香草,甚至长的比人还高,漫步其中仿佛入了深谷密林之内,暗夜下草叶随风摇动,如神踪鬼影,实在诡异。
若是这里还有什么让张持珩能找到一点回忆的,唯有一颗百年银杏,仍郁郁葱葱,经久不衰。
此殿内也没有什么看守的宫人——至少此刻,明面上没有,哦,还是有的。
张持珩沿着中央小道,在簌簌花草的掩映之中,一步步走到正殿门前,才看到有两个道童打扮的宫人站在左右两侧,也都歪头打盹,对张持珩的靠近,乃至径直进入正殿中,都没有反应。
一走入正殿,张持珩便被飘荡的幕帘糊了一脸。
他略微睁大双眼,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一切,越往里走,越觉得不可思议。
殿中一切摆设竟然全都被清空,且将隔间也都完全打通,连成一处巨大的,看不见首尾的房屋。
漫长的幕帘用翠玉之勾悬挂在房顶,直垂地板,分作黑白两色,上面描绘各种神明相关的画面,两侧又垂着五色璎珞;
墙壁上镶嵌着玉石明珠,悬挂着鹿角雀羽,又描绘龙凤麒麟,风云变幻的壁画。
空中飘荡着兰花的香气,时不时有铃声轻响,有呓语微动。
若说走在庭院里的时候,还感觉仍在人间界,进入这一方厅殿之中,就好像完全进入鬼神之境界,神圣与诡异交错,一时让人感觉如上云端,一时又让人感觉如坠黄泉……
究竟是神是鬼,不过一念之间的偏差。
张持珩望着屋内唯一光亮处,在层叠的幕帘之后,依稀有一道熟悉的人影存在。
是上官天纵。
张持珩注视着那道人影,一层层拨开幕帘,一步步走过去,寂静无比的宫殿之中,轻缓的脚步声是那样的清晰。
在幕帘的尽头,上官天纵身披道袍,手持拂尘,面对着供桌画像,口中念念有词。
“魂去归来兮!莫入青冥长天;
神之居兮九重天,君之去兮魂飞苦。
魂去归来兮!莫入奈何黄泉;
鬼之堕兮十八狱,君之去兮超脱难;
……
魂去归来兮,栖身芳草之殿;
请君长忆此殿欢,不受飞魂苦,免经炼魄难……”
归来吧,归来吧……
身后渐渐响起脚步声,似乎远离的魂魄终于听到他的召唤,回到了这处昔日的居所。
上官天纵蓦然睁眼,仿佛也察觉到了什么与以往不同的地方,转身望去,便见如云雾堆叠的幕帘后,影影绰绰,似乎多了一道人影。
太傅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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