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祭典

沈玥的风寒并不严重,养了几天便好了大半。

在这期间,裴昀时不时会过来探望沈玥。而沈玥总会在桌面摆上一碟糕点。

瑞雪见着还有些纳闷:“娘娘您喜欢甜食,为何不吃呀?”

沈玥笑而不语。

每隔一段时日,裴昀便差人送来御膳房新制的点心。自那次雷雨过后,他们之间的距离拉进了许多。裴昀不再刻意掩饰自己的性格喜好,沈玥也不再行事拘谨。

沈玥的病养好后,裴昀终于问起账簿的事情。她将整理出来的明细交给裴昀。

裴昀皱着眉头看了许久。他点点头说道:“辛苦你了。”

沈玥啃了口糕点,嘴边还挂着碎屑。她眯着眼睛笑道:“好吃。”

裴昀跟着笑起来:“你喜欢哪种样式,下次叫御膳房多做些给你送来。”

“桂花糕。”沈玥嚼得两颊腮帮子鼓起,忽然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理赵朗?”

“谁?”裴昀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负责这笔账目的小吏当然要处理,最重要的是将他背后牵涉的朝臣连根拔起。”

“朝廷的水很深,贸然行动只会打草惊蛇。推脱罪证可是那些老家伙最擅长的事情,必须找到合适的时机,将这事摆到明面来清算。”

沈玥问道:“陛下觉着什么时机合适?”

裴昀的眼睛闪过一道眸光,语气坚决:“快了,就在秋收祭典。”

每年金秋时节,皇室携朝臣在天坛举行祭祀,以求来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在这样隆重庄严的场合,正适合清理居心叵测之人。

凉风拂过院中泛黄的树叶,稀稀疏疏的枝干瞧着有些萧瑟。宫中却很快热闹起来,祭典来临前有很多事务要筹办。

前三日开始斋戒,前二日需书写好祝版的祝文,前一日需备好祭天的牲畜,整理神库祭器。太常寺卿率部下安排好神牌位、供器、祭品;乐部就绪乐队陈设;最后由礼部侍郎进行全面检查。加之早朝要处理的事务,宫里进进出出,皆是忙忙碌碌。

沈玥早早起来盥洗梳妆,带着瑞雪前往宫门。她正走在宫道上,忽而听见身后传来一道熟悉的男声:“玥儿。”

她脚步一顿,认出是赵朗的声音。她没有转身,反而抬脚欲继续朝前走。

“玥儿,如今你竟连一句话都不肯跟我说了吗?”赵朗的声音放缓,惺惺作态道。

沈玥停下脚步,叹了口气,只说了两个字:“称呼。”

赵朗不解:“什么?”

瑞雪见气氛不对劲,直接拦住赵朗的去路,伸长胳膊补充道:“该叫娘娘。”

赵朗心头一梗,他看着面容淡然的沈玥,只觉得无比陌生。那个总是低着头小声说话的沈玥,此时正直视着他的双眼。

那目光仿佛穿透他的骨髓,看得他心里发虚。赵朗不自觉地移开视线,哑着嗓子说道:“玥儿,你变了。”

沈玥没理会他惆怅的话语,脸上反倒绽开一抹冰冷的笑意。她说:“赵朗,你不是说只讲一句,这都算两句了。”

赵朗一愣,隐约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熟悉。随后他反应过来,游园诗会那日自己曾对沈玥说过同样的话。现如今沈玥把原句再奉还给他,听来无比刺耳。

他一时语塞,站在原地好一会儿才憋出下半句:“玥儿,你……”

沈玥皱了皱眉,偏过头看了瑞雪一眼。瑞雪立刻心领神会,横在两人中间咳嗽了一声,捏着鼻子装模学样:“玥儿~”

“噫,我家娘娘的名字是你该叫的吗?!”

赵朗面色微僵,表情活像吃了屎,险些没能维持住伪君子的形象。他上前走了几步,绕过瑞雪,想要去拉沈玥的衣袖。

沈玥侧身一避,脸上没了笑容:“赵公子,请自重。”

说罢她毫无留恋地转身离去。

赵朗盯着沈玥的背影,脸上阴晴不定。原本他想着,就算沈玥知道玉佩那事因自己所起,也做不了什么。

没想到沈玥竟然入了后宫,身份地位早已不同往昔。

这是他意料之外的变数。

婚约顺利解除,他得到朱弘毅的重用。日后不久便可谈下朱珞茵的婚事,成为朱家的女婿。这本该是欢喜的事情,可看到如今的沈玥,他却莫名感到心慌。

他从袖口拿出包成一团的手帕,轻轻展开边角,露出里头裹着的半截碎玉。

赵朗盯着掌心的碎玉,心头涌现一股说不上来的感觉,胸口像堵着棉花似的。他晃了晃脑袋,压下心头那股莫名翻涌的情绪。

成大事者岂能轻易被情感左右?

赵朗定了定神,望了一眼掌心的碎玉,用手帕再次包成一团,随手丢向路边的草丛。

细长的小草轻轻摇曳,蚂蚁从石头缝隙钻出,沿着草茎爬上叶尖。蝈蝈趴在草根处,振动灰褐色的前翅。潜伏已久的捕食者,将在阳光的照射的那一刻振翅高飞。

日出前七刻,时辰一到,斋宫鸣太和钟,皇帝需起驾至圜丘坛。钟声止,鼓乐声起,大典正式开始。

祭祀共分十个仪程,即迎神、奠玉帛、进俎、初献、亚献、终献、饮福受胙、撤馔、送神、望燎。

东南燔牛犊,西南悬天灯。一只刳净牛犊置于柴炉上,掌燎官点燃燔柴炉,以通达天神。三面九级台阶,皆由绿琉璃瓦砖砌筑。裴昀踏上台阶,在奏乐声中迈开脚步,一步一步行至拜位。上香,叩拜。回拜位,对诸神行三跪九拜礼。

裴昀按照礼制依次为诸神叩拜,随后司祝跪读祝文,乐暂止。读毕乐起,配位前献爵,众官俯伏兴,平身。仪式完毕,天子设宴,与民同乐,朝臣及家眷皆可出席。

沈玥望着嫔妃的坐席,心想按照自己位份应当坐在末位。她转头正欲寻跟自己同为婕妤的秦婉,却见秦婉身旁的座位早已有人落座,两人正有说有笑。

同秦婉说话的女子倒是稀奇,如此场合竟身着利落的劲装。沈玥颇有些好奇地打量着她,那女子似乎察觉到她的目光,转头望向这边。目光相接,沈玥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面上是颇有几分英气的一字眉,双眼明亮有神,红唇好似炽热的焰火。骤然对上沈玥的视线,她非但没有退缩,反而迎着目光爽朗一笑。

沈玥一愣,见她的笑容明媚并无恶意,便也下意识地回以笑容。

“娘娘,您的位置好像被纪昭仪给坐了。”瑞雪小声嘀咕。

纪燕,大将军的女儿,果然如传闻中那般随性洒脱。

“罢了,我们再去寻个空位。”沈玥失笑。

大不了她去坐纪燕的位置。

沈玥转身朝前又走了几步。瞧见前头有空位,正要坐下,扭头却看见何芸皮笑肉不笑的脸。

沈玥:“……”

何芸笑里藏刀:“怎么不说话,坐啊。”

沈玥:“……谢谢。”

沈玥硬着头皮坐下,心里头一阵后悔。她忘记按照位份,纪燕的位置正好在何芸旁边。至于另一侧,应该是杨姝丽。

她望向身穿石榴红襦裙的女子。刚转头,扑面而来的便是一阵浓香,好似骤然跌入春日的百花丛中,闻起来芳香馥郁,令人头晕目眩。

沈玥瞥了她好几眼,杨姝丽浑然不觉地低头把玩着手指。她的指尖涂上豆蔻红,衬得皮肤白皙通透。

她看起来对旁人的事情毫不关心,只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沈玥移开视线,观察着席上的人群。觥筹交错间,她看见赵朗举杯俯首,正在朱弘毅的身侧低语,时不时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朱珞茵。

朱珞茵的位置在沈玥的对面,只隔着一条不算宽的走道。她低头盯着桌面不知在想些什么,每当赵朗的目光投来,她就适时露出笑容,只是这笑容并未达眼底。再无人注意时,她转而收敛笑意,嘴角耷拉,看着兴致缺缺的模样。

沈玥收回目光,只是盯着高而远的天空,太阳已渐渐升高,悬在头颅之上。

也该到时候了。

一阵浑厚悠长的钟声响起,裴昀站起身来,手中握着酌满的酒樽。他振声说道:“敬告昊天。朕以诚心祈求,愿年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江山稳固,百姓安康。”

“只是……”他忽然话锋一转,“有人徇私舞弊、欺公罔法,令朕感到很失望。现在朕给你们一个机会,若是主动坦白,可从轻发落。”

裴昀说完,扫视一圈。面前鸦雀无声,没有人开口。

良久,朱弘毅身侧的侍郎站了起来,粗着嗓子说道:“臣认为此事不可草率决断,应该草拟文书在朝廷慎重商议。”

“各部文书呈送怠缓 。”裴昀瞥了他一眼,冷笑道,“朕只怕等过段时日,库房和阁架要变上一变了。”

侍郎哑然,低下头不再吱声。

这时朱弘毅突然起身行礼,缓缓说道:“臣知陛下心系江山社稷,但难免关心则乱。若是小人向您进献谗言、诬告忠良,反倒会造成君臣离心,只会得不偿失。”

他这话明褒实贬,暗指裴昀昏了脑袋,只听信一面之词,就轻易做出决断。

裴昀抿了抿唇,盯着他没有说话。

“大行不顾细谨,大礼不辞小让。这事在朝廷也是议,在这里也是议,有何不可?”一个身形干瘦的中年男子忽然开口说道。

“何文,你这是什么意思?”朱弘毅浓眉紧缩,面露不虞。

何文眯着眼睛,捋了捋胡子:“身正不怕影子歪。若是行得正,坐得直,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你……”

“平生不做亏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门。”何文意味深长地看了朱弘毅一眼,随后转头道,“陛下,您说是吧?”

裴昀没想到他会帮自己说话。何文是太后派系的人,他这样的老狐狸,哪怕跟朱弘毅有龃龉,也不会因为私人恩怨贸然插手此事。

除非背后有人授意。

裴昀不由得抬起头,望向坐在高处,一直作壁上观的李兰珠。她正单手撑着下巴,勾唇含笑看向这边。那模样好像在说:戏台子给你搭好了,尽管唱吧。

裴昀收回目光,不由得眉头微皱。但现如今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他定了定神,缓缓说道:“何爱卿此言有理。”

“陛下。”朱弘毅沉着气说道,“就算您所言属实,也应当按照礼制罗列证据,在朝廷慎重商议。”

“朱爱卿所言,让朕险些以为是礼部尚书在说话。”裴昀举起酒樽,轻轻抿了一口,叹道,“唉,好酒,可惜不合口味。”

他将酒樽重重地搁在桌面,底座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在紧张的气氛中显得格外响亮。

裴昀不紧不慢地站起身,理了理衣裾下摆。

“好,要证据是吧。”他将一沓账册案牍甩出,厉声说道,“朕有的是证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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