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棣抹去脸上泪痕,炯炯目光注视太子,虽无异样,却如芒刺在背。谦恭推拒道:“殿下盛情,臣弟心领了。只是今日与玄素有约在先,这会儿该去文学馆会面了。”
玄素姓柏,是太师柏公长子,与楚棠有总角之好,情谊甚笃,但恪守着君臣之礼,从不过分与他亲近,因性情与楚棣更为相投,二人成就了一段君子之交。
“二叔不必着急。”外殿传来清脆的女声,屏风后人影款款而至,旋即走出一个水蓝轻衫,姿色粹美的年轻女子,缓步香茵,极尽文雅端方,赫然是太子妃崔成碧。
楚棣回身一礼,不敢直视:“见过太子妃。太子妃何出此言?”
适才看见奶娘怀中的孩子,三岁上,汤圆一般,又软又糯,馅儿还是甜的。
崔成碧对楚棣点头一笑,走到楚棠身边,悠然道:“玄素最是守礼,一旦听闻太子殿下今日告假,必定会来请安。二叔且在这里耐心等待吧。”
崔府待楚棣用心,从不轻慢,他一直心怀感激,礼重太子妃。但觉她一来,空气都清新了,怎会驳她的面子?就单是说:“那小弟先不走了,我要留在这里,陪陪我的侄子。”
然后走到奶娘面前,用手指去蹭孩子的脸颊,问道:“怎么几日不见,曙雀好像长大了。”
“小孩子么,一天一个样。”崔成碧依偎着楚棠,双手拉得紧紧,四只眼睛一对,俱绽笑颜。接着说道:“曙雀昨天还说,他想二叔了,二叔怎么不在。我想,今日二叔要是不来,殿下会抱他去立政殿里请安一见。”
曙雀一双眼,滴溜溜地望他,奶声奶气的:“二叔抱。”
楚棣接过孩子在怀里掂量,他虽不喜欢太子,但对侄子真心疼爱,不禁凑去贴贴脸蛋:“二叔想曙雀,所以就巴巴地来了。”好软。同时心里庆幸,若没有太子妃,没有曙雀,他今天当真不知该怎样示弱收场了。
父亲正在病中,他们闹得太僵,岂不叫人挂心?他从来不是不孝顺的孩子。
楚棠一直安静地注视他们,听他们说话,心情舒畅不少。这厢正色道:“你腿上有伤,傻站着做什么。”
楚棣不情不愿,抱曙雀就近坐下。
崔成碧腔调温柔,解释道:“殿下知道二叔腿伤未愈,关心你呢。只是身为长兄,稍显严厉。”
“只是稍显?”楚棣故意地,像告状:“方才嫂嫂不在,没瞧见殿下训斥我的样子,倒真像是兄长。”
楚棠不悦:“只是像?却不是?”
楚棣忙解释:“小弟的意思是,殿下是君,我是臣。”
崔成碧看向楚棠,有些依依。当下却问楚棣:“二叔能言善辩,何不驳他?”
“人家句句在理,我驳什么。”
“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公平的法子,可让你们一分高下。”
“什么法子?”
谁知她道:“不如等玄素来了,你们同去府上求见柏公,请他老人家裁判。届时二位殿下只需各抒己见,至于谁胜谁负么,柏公自有定论。”
柏公为人公正,不偏不倚,兄弟二人幼时在他跟前聆听教诲,有不足之处尚且受训,更遑论今日兄弟相争,去他跟前打辩论,免不得结结实实挨顿骂。
这太子妃呀!楚棠最喜欢她古灵精怪,不禁满眼欣赏:“好太子妃,难为你想出这好法子!”
楚棣却被点醒,面有愧色地自嘲:“我已经认输了。”
楚棠悬着的心飘然落地,不论诚心与否,当他愿意认输的时候,就是着手调-教的好时机。欣然而笑:“难得你肯服软,我和你嫂嫂今日不算白费口舌。”
楚棣诚惶诚恐:“多谢兄长、嫂嫂教导。”
都看出他装腔作势。
崔成碧却是大笑:“二殿下原是被我说服的。”侧脸看住楚棠,“殿下理应赏我。”
“原来你做说客只为讨赏。”楚棠摇摇头,“发心不正,不赏,不赏。”
世人皆云,太子生性刻薄,风流却寡恩。但见这一幕,楚棣想,太子心中是有情的,只是不对世人。他脸皮薄,颔首辩解道:“嫂嫂别取笑我。我原对兄长也心服口服。”
外殿有人求见,楚棠笑吟吟的,起身走出去,但影子还留在屏风上。
楚棣不动,继续逗弄怀里的曙雀,神一散,就不住地长吁短叹。
这时,崔成碧开口问道:“殿下今年二十有二了吧?”
“是。”
“可有意中人么?”
“嫂嫂何意?”
崔成碧笑道:“自然有话要说。”
楚棣忽地心头一紧,难不成要给他胡乱说一门亲么?他可不想。故面色一沉,板着脸问:“什么话?”
崔成碧轻轻一笑:“府上有人回话,殿下曾带一名女子入府暂住。我想,我该关心一下。”
楚棣倍觉尴尬,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像被撞破什么秘密,不由分辩:“我们萍水相逢,清清白白。”
崔成碧当然知道内情,但却不那样想,只是不理,若无其事地:“我什么也没说呀!”
楚棣气闷:“那你是什么意思?”
“你认为我是什么意思?”
“我真不明白。”
“太子殿下一心解开殿下心结,但愿,你能明白他的苦心。”
楚棣卯上劲:“我若不明白呢?”
崔成碧温柔地强调:“那我会教你明白。”
楚棣转念一想,她既如此说,必定知道文君姑娘所在,故而平息下来:“那天以后我们再无交集,就算你要教我明白,也得先找到人吧。”
“那是自然。”她是个好嫂子,那么温柔、知心。正因清楚楚棣为人,才敢伺机把心事悠悠探来。
就趁他还未找到线索,她必然以此为饵,换得夫君几日心静。
“我知道她在哪里。”
“很厉害呀!”
“你不想报答救命恩人么?”
温柔一刀,楚棣根本无力招架,总之,兄弟之争里,他不愿带累旁人——更遑论救命恩人。
“不劳您费心,我自有打算。”
她又再强调:“说起来,天下之大,要藏起一个人,该是多么简单。殿下当真——”
那“藏起来”,真像一份杀意。
楚棣心里没底,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把心攫住,只能后退一步,垂着脑袋,讪讪地问:“那太子妃的意思是?”
“恳请殿下别再与太子置气。”
“臣弟不敢。”
崔成碧怕他不肯,继续说道:“将来有将来的缘法,我管不着。眼下圣人沉疴绵惙,太子监国,本就案牍劳形,殿下同为皇子,不尽心相助也罢,只是,别再让他徒增烦恼了。一切以国事为重。”
“太子妃的意思是,”楚棣翻起白眼,“我不识大体?”
“你这小弟,怎么如此难缠?”崔成碧看着楚棣,到底没有轻慢他,“咱们在商言商,你不该生气。”
楚棣又即冷静下来:“嫂嫂一片丹心,小弟原该感谢。可是......”
崔成碧懂得,抢白道:“‘子非鱼’么?同伴太子身侧,我自然也是鱼。”
他看过一眼怀中的曙雀,慨然笑道:“咱们大不一样。但是,我答应你,在陛下痊愈以前,不会与太子再生龃龉。”
“多谢殿下-体谅。”崔成碧注视着楚棣,面色如常。这厢起身,走过去接过曙雀交给奶娘,柔声道:“殿下那位救命恩人现在宜春院中。”
楚棣闻言,惊得说不出话来,蹙起眉心,问道:“是么?可名单上并没有她的名字。”
想起今早在宫门前,那队伍里的人他都大略看过,想必没看真切,此刻便很坐不住了。
他真心报恩,愿意许她一个好前程。
倏忽间,脑海里又警铃大作,这连太子都不知道的事,太子妃究竟了解几成?想借此机会做成什么?他要回去细想。
崔成碧揶揄道:“准你用假名,就不许她用么?”
“那她叫什么名字?”
“茉莉。”
“哦!”楚棣恍然大悟,“正是了,我记得她说她姓莫。”
细细想来,终于明白那小姑娘为何对人“用花用草做名”那般在意,原来她的名字便是一种花——茉莉。雅友。当真是极衬她的。
小而白,白而香,香而刺人。
她性子很拧,在宫里能好好的吗?
这便起身想走,崔成碧却把他截住,轻声地笑:“现在嫂嫂再问你,可有意中人么?”
楚棣懒怠纠缠,但见太子妃认定他们有情,便顺势做戏,双颊酡红,星眸含笑,扭捏道:“我不好说。我的出现对她不是一件好事。”
崔成碧一派如意,但明白这插曲究竟做不成大戏。
太子对楚棣寄予厚望,来日登基,必为他择高门贵女以做助力,茉莉出身寒微,野性未训,难登大雅之堂。眼下能用她与楚棣交易,只是因为救命之恩。
什么意中人,原是她试探,试探不成,私心打趣而已。
楚棠事毕,已在屏风后驻足片刻,无意窥听到这一句,心中自然生出一番计较。他没被发现,却是主动走进去,好奇道:“你们在说什么?”
崔成碧既未瞒他,也未真正告诉他,单是笑道:“二殿下想出阁了。”
一语双关。
楚棠满以为是出阁另住,长长地出一口气,上前亲切地拍拍他的肩膀:
“等过这一阵......我替你向耶耶说一说。”
其实心知肚明,等过这一阵,他们就再也没有父亲了。到那时,他们也许,也不再是兄弟。
楚棣忽然一阵鼻酸,一股寒意袭来,身子一抖。
“你冷吗?还是腿疼了?”楚棠看他穿得单薄,二话不说,立刻脱下外衫给他披上。
崔成碧见状,对奶娘使个眼色,便悄悄退出去。
楚棣哽咽道:“我怕。”
“怕什么?”楚棠不解。
楚棣说不出口,解下外衫还他手里,转身便走。
鹦鹉又报:“棣儿走了,棣儿走了。”
少顷,楚棠懂得那“我怕”的含义。
望着他的背影,心底竟涌出一阵酸楚——如是者我,孤家寡人,居高临下,惶惶不可终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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