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过几日,茉莉还至御前当值,拿了纸笔在手,专心记录。
散朝后,楚棠忽然道:“你且放下纸笔,朕有话与你说。”一路至内殿方停,楚棠问:“你母家何以为生?”
茉莉答道:“蓝田乡下庄户人家,种田打猎为生。”
昨晚用了那腊肉笋汤,鲜香异常,可算人间至味,楚棠吩咐道:“你送的山珍朕与卢绾用了,说道腊肉和冬笋是你母家做的,叫再送些来吧。”
茉莉惊讶极了,顾不得去看一旁的卢绾,等阿舅他们知道陛下喜欢那些山货,该多高兴呢!当时就答:“微臣叩谢陛下厚爱,今日下值写信回去,不过三五日便送来了。”
“如此说来,你家里识文断字?”
“臣的表兄读过书认得字。”
“尚食局按时令采买,近来总没有朕爱吃的,烦得很。你舅父舅母精于腌肉、干菜炮制,此来甚好,由你表哥入宫签订契约,不拘时令,每月按时供应山货入宫,挣些银两补贴家用,十分好了。”
茉莉思忖片刻,福至心灵,问道:“陛下既有此意,臣定当成就此事。只是农家一年当中有三季较为忙碌,若忙于耕种,不能专心炮制,岂不辜负陛下美意?”
楚棠笑道:“那你却做何想?”
茉莉道:“臣舅母体弱,使不得劳力,日常只在家操持家务,来往于田间地头送送饭食。若能使舅母入尚食局做个专司腌肉和制作干菜的宫人,岂不大好?”
楚棠自能意会,本就有提拔之意,当然一口应下:“准。”
茉莉深深一叩,拿定主意今日写信回去,阿姐在夫家,不必担心,待舅母入宫后,阿舅和阿洛一家便可慢慢地搬来长安,买一两进小院定居,远离蓝田,从此再不受元综威胁。
只是茉莉不明白,陛下明知元综劣迹斑斑,为何不做裁夺?难道国中吏治糟糕至此,连个县令都轻易处置不得?当真啼笑两难分。
傍晚下值,茉莉与叶璨打个照面便走,卢绾见势不妙,只在殿中赖着,楚棠使尽眼色亦赶他不走,径到身后推攘,“还不快去!”低声催促。
卢绾拗不过,不情不愿地追出去,悄然跟至两仪门外,二人已不顺路,卢绾仍紧跟着,直教茉莉心里打鼓,穿过朱明门后,终于按耐不住,回身道:“将军迷路不成?硬跟着我走完这偌大一个皇城。”
卢绾心虚:“此番借花献佛,郎官可有气恼?”
茉莉心里寻思,若将礼物送与旁人,她当然气恼,但一来圣人不是旁人,二来此举令她举家得了好处,气从何来?闻言就笑一声:“属下正要谢过卢将军,若非如此,我还担心阿舅一家继续受元府辖制。”说罢拱手一礼。
“恰是我无心栽柳,柳成荫了。”
“待阿舅一家在长安落脚,属下定当设宴请将军到家里吃酒。”
“那我就却之不恭了。蓝田一别,我也欲与郎官吃杯热酒,只是这一向不得机会。”
“还要叫上阿缨姐姐。”
“阿婴?阿缨。”卢绾恍然,提醒道:“郎官恕卢绾多事,万不可在圣人面前直呼此名。”
茉莉不解:“却是为何?”
卢绾笑盈盈解释道:“说不得有犯上之嫌。圣人少时常行走酒肆瓦舍,有回在杏花楼惹下祸事,被那掌柜捉住不放,定要赔偿才肯作罢,眼见巡捕要到了,圣人脱口叫做柏婴,留下府邸地址,方脱身而去。”
茉莉横起剑眉:“可太师柏公不是法家大儒吗?”
“是了。”卢绾点头,“可见当时情势危急,若被巡捕撞见,传扬出去又要小事化大。”
“后来怎样?”
“掌柜上太师府讨债,幸好柏玄素义气,揽下此事,否则咱们殿下就要被柏公赤条条押着上殿受审了。”
茉莉腹诽,真不让人省心。忽而想起,她初见圣人时亦在杏花楼,可见圣人喜欢那载歌载舞的地方。不知该不该问,还是问了:“圣人很喜欢杏花楼?”
卢绾警惕着,面色却如常:“雅乐歌舞,无一不喜。只是如今去不得了。”
“内廷伶人不够好?何以舍近求远?”茉莉状似天真,实则已有一番计较。
“自是有些区别。”
“我在内廷数月,从不得去御前献舞,想来政务繁忙,圣人将雅乐歌舞都弃了。可惜我姐姐一身好本领......”
“姑娘只管放心,多早晚圣人兴致一到,魏姑娘的本领就派上用场了。”
茉莉腔子里跳得厉害,再不敢接话,正好到地方,借口要回门下省放置文书,只对卢绾一点头,道过别,转进月门去,靠在红墙上接连顺了几口气,其实心底有种抑制不住的欢喜。
当夜回了紫兰亭,灯下写信,四更即起,穿上官袍,径往永安门外邮驿去,嘱咐邮差日间将信送至蓝田县里客栈,再折回门下省点卯。
不过三日,阿洛携母亲李秋来至长安,在杏花楼与茉莉相聚。
一家三口沿窗坐定,泡一壶清茶,点三碗梗米饭,叫小二随意配了几样特色菜品,有荤有素有汤有点心,约莫几十弹指功夫,吃食摆了满桌。
李秋只管劝兄妹俩多吃,想起要入宫当差,局促起来:“碎女子,你在朝廷当官,舅妈却在宫里腌制肉菜,会丢你的脸吗?”
茉莉从未想过舅妈多虑至此,不禁喉头一紧,宽慰道:“民以食为天,宫里的贵人自然也不例外,故而尚食局是头等重要的地方。舅妈在那里当差,我只会脸上有光,何谈丢脸?”
李秋道:“真的?你莫要骗我。”
茉莉笑得可爱:“骗你做甚?晋律既无规定官员家属不得入宫当差,又是圣人口谕,便是宰相也不能置喙半句。”
阿洛本放心不下,这厢也笑道:“如今也好,教阿娘来,好歹和你有个照应。等我回蓝田安置好乡下田地,辞了账房活计,带上阿耶和娘子来长安落脚。表妹意下如何?”
茉莉拍案叫好:“阿兄正和我想到一处!”
阿洛又道:“长安价贵,我想在便宜坊市物色居所,再找地方做工,待一切稳定,日子便可一日一日地好起来。倘或表妹愿意,可从宫里搬出来,咱们一大家子住在一处,热热闹闹的。”
李秋接过话:“是了,你阿舅常常有此思量,想接你回家。只是你公务繁忙,始终在宫里便宜。”
茉莉道:“舅妈你不知,我在元府孤苦无依,日日夜夜都想和你们团聚,如今能弥补幼时遗憾,我自欢喜之至。只是,我那差事虽不紧要,但每日必得到御前当值,因此我怕在家受你们宠爱,会倍加任性懒散。”
阿洛忽然道:“前番算定良辰吉日,阿耶便去与县令商议动土,他定要我们说出你的住址才肯答应,没你点头,阿耶自不会说,这几日又呕尽了气。你可有话要带回去?”
“教阿舅不必担心害怕,尽管动土,元综忌惮卢将军,定不敢阻拦。”茉莉轻嗤一声,“这劣迹斑斑的狗官,有他坐法处死的时候。”
阿洛吓了一跳,“表妹,慎言。”
“谁叫他作茧自缚。”茉莉逼令自己平静,“你回去告诉他,咱们两家好聚好散,来日但有冤枉,我自为他陈情。”
阿洛劝道:“你年纪轻轻,何以满腔怨愤,口无遮拦?这些话,若是有心人拿去做文章,定然非同小可。你在宦海沉浮,要慎之又慎!”
茉莉惭愧道:“我都知道,但我总忍不住。”
阿洛连连摇头:“罢,罢!那都是他的过错,与你不相干。只是从今往后,要像话本里那样,一步三算,方得平安。”
茉莉也想,可她觉得自己不是那块料,一阵点头,糊弄过去。
当天下午领李秋回宫,一路上说明宫规,到尚食局登记姓名,检查照身贴,领取衣裙,安置住处,就地吃过晚饭,茉莉叮嘱舅妈小心谨慎,方取路回紫兰亭去。累了一日,只想滚进那暄软蓬松的被窝里打滚,再抱住枕头沉沉睡去。
远远地见亭外槐树下有条人影,望见茉莉,喜出望外:“单郎官且请留步,将军有信,命我送到郎官手上。”这才看清是个面生的小黄门。
说话时,亭内却有人出来,茉莉不想生事,连忙躲到树后,待人走远才探出头来:“哪个将军?我不认识将军呢。”卢绾与她交情平平,况且行事谨慎,必不会派人到居所堵她,想必有诈。
小黄门改口道:“是襄王殿下,只命奴婢送信,郎官纵有千般困惑,也得埋在心里,等殿下亲自来时再说。”
茉莉欢喜,疑心却依旧:“殿下如何知道我的下落?”
小黄门道:“宫里处处都是眼睛。”
茉莉迟疑片刻,疑心更重,只说:“宫规森严,我不能收,你且回去吧。”旋身而去,进门烧水洗漱,脱了鞋袜上床,自不管那小黄门是真是假,因她知道,要走顺仕途,绝不能与襄王纠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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