炭火烧得噼啪作响,沈提灯先去热了米汤,多少给他喂下去一点,阿母知道她捡回了男子,虽有些不情愿,却也没说什么,将沈甘拿过来的草药用石臼捣碎了熬成黏稠的药汁,吩咐沈提灯敷在他身上。
沈甘皱了眉:“这事让我来,我是男子,无论如何比阿僮更方便些。”
沈提灯先退了出去,望见锅里约莫只剩些粳米,于是在阿母身边道:“阿母,家中余粮不够,我明天出发和商队运货,顺便买些粮食回来。”
沈母十分不耐,拔了拔炭火:“那你救回来那人如何?留给我照顾?你先将那人打发走再去。”
沈提灯没办法,在帐外等到沈甘,他一手的绿汁,正要清洗,沈提灯有些不好意思,沈甘忙笑道:“阿僮,有什么事么?”
沈提灯垂头不安道:“沈大哥,你能再借我一点粳米么?我知道我已借了你不少都没还,但我也实在没办法了…”
沈甘的脸隐在冷风下的月夜里,沾上了淡淡的潮气,他几乎不带半点犹豫:“阿僮,不必为难,直接开口与我说便是,你也知我是孤儿,只要我自己不饿着就行,没有你这般大的负担,你待会儿若没有空,我给你送过来便是。”
沈提灯悬着的心终是放下了,转头道:“沈大哥你真好,不过我想问问阳城那边还收花盐么?”
盐市颇有讲究。用盐商的话说,是价分三等,货分五色。所谓价分三等,便是在海滨开盐场晒盐的官商私商一个价,直接在盐户手中收购一个价,在盐市大批买盐而运往他国者一个价。若仅以当地价钱论,盐场盐价最低,盐户稍高,盐市最贵。然无论以何种方式购盐,若以获利薄厚论,三者最终却是不相上下。其中因由,在于盐场出货价格虽低,量却极大;盐户出货价格稍高,大多却是小场精盐,收购者再出手时抬价幅度便大;盐市价格最高,然却省去了运货费用。
所谓货分五色,是直晒盐以颗粒大小分做三色:大颗粒谓之精盐,豆粒盐谓之粗盐,粉盐谓之场底盐;作坊制盐分两色:印盐、花盐。印盐是经多道工序精制成的盐块,其正四方,晶莹透亮,宛若白玉官印。花盐则是将盐铺排于石板屋顶,加适量水于炎阳之下暴晒,盐汁垂下如钟乳之光泽,因成形各异而被呼为花盐。这特殊制作的印盐花盐价格最高,大多是皇室贵族与富商大贾包揽了。
沈提灯会制花盐,只是若她到朔州盐场去,来回路途也不短,叫沈甘偷偷转手利润虽不如朔州盐场好,但到底也有收成,何况现在她走不开。沈甘皱眉斥她:“那里凶险,你每每取料都有可能摔下悬崖,你见过在那里丧命的人还少么?”
沈提灯却道:“我小心些便是,渡过这段时间便好了,日后我再不去。”
沈甘没办法,知道拗不过,叹了口气:“我见屋里那人体格也不错,让他陪你去,记得安全第一。”
沈提灯应道,送走沈甘取了粳米回来,走到屋外,全为涌动的冰雪之气,天已经快转凉转为冬了,满目都是荒凉,周边还时时可以听见马蹄踏响的声音,他住的屋子用黄泥敷就,沈提灯仅拾了场中削好的木竹,打算用暇时将小屋的空地用篱笆围起来,改日去镇上挑两只雏鸡来养。
沈提灯走到架起的铁锅前熬米,因为明日去凉山取原盐,所以干脆切了腊肉来煮,沈母坐在屋前借她做饭时的火光缝补旧衣,后来干脆纳鞋,说是明日有双好鞋她可以轻快些,不至于将她的脚磨的全是燎疱。沈提灯端了碗米汤吃了再去看那人,想着他到底是男子,估计前片刻喂的米汤无法供他饱腹,便又端进去一碗。
柴房堆的柴本不多,但是还是受了潮气,此刻散发着不好闻的霉味,沈提灯也没想过他能醒这么快,那双眼沉沉地盯了她片刻,嗓子嘶哑地咳了几声,终说不出话来,沈提灯反应过来他原是个哑巴,这对于她来说实在太过可惜,本来觉着这人还能陪她聊天解闷,不过他倒是生的好,没事儿看他,心情都会好。
沈提灯将米汤放在榻边,也不确定他是不是聋的,但还是试探性问他:“你能自己喝么?我家中也只有这个。”沈提灯见他衣着华贵,举止气度不凡,估计也是锦衣玉食着大的,不知道他怎么沦落到这来,好心劝他:“外边都是胡虏人,你可有家人?传信叫他们早日接你回去,我担心下次胡虏进村他们将你发现了。”
他犹疑地摇了摇头,对于她递过来的米汤也很谨慎,先让沈提灯喝了一口他才肯吃,沈提灯也不与他计较,忙问:“你叫什么名字?改日我到街市帮你打听打听胡商来不来,他们沿经许多地方,指不定可以送你回去。”
商驻衡拉过沈提灯的手,发现她的手并不光滑平整,上面覆了层薄茧,看来的确是在此劳作的农户,索性放下心,在她手中写下‘夜穆’二字,这是他下属的名字。
沈提灯认真道:“看来你的确是外地人,我还没见过姓夜的,这里是沈村,‘沈’是村姓,少部分沈女外嫁,她们的孩子若回村居住也改姓为沈,为了不招人眼目,你先暂名为‘沈穆’。”
商驻衡没有反驳,欣然同意。沈甘翌日来道别,说是要到领商队到邑州去一趟,沈提灯将用面粉揉出的几个疙瘩饼装在包袱叫他带在路上作干粮。
邑州历来是商贸大城,腹地六座仓廪尽皆盈满,庶民小户犹有百斛存粮,更不说汉水房陵仓、楚地南郡仓、河内野王仓、阴山云中仓,仓仓足储。邑州昔年入河内督导朔州后援,不患粮秣不足,唯患运力不逮,然而倏忽十余年,邑州腹地仓廪存储不足三成,山东外仓更是压仓犹难。近年关中旱涝不均,土地荒芜,年成大减,庶民家仓消耗殆尽,已成春荒望田之势。邑州原本是万商云集,物流如河,而今萧疏冷清,百不余一,邑州原本是与北地胡商交易牛羊战马的天下大市,如今也减少了四成上下。此番所去,流匪灾祸颇多,沈提灯说不担心是假的。
沈提灯目送沈甘他们走了,沈提灯到衔镇上去清郎中,镇上比之前更是乱多了,进城一趟脚程不短,沈提灯先找了地方喝茶,忽然听周边时时有兵士在巡视,冷黑的甲胄闹得人心惶惶。因为这是边境,隋国现如今又时常在与胡虏打仗,虽比平常巡护的兵官兵多了些,但也不足为奇,沈提灯飞快地到春草堂找徐大夫,徐大夫与她相识已久,笑道:“沈母身子如何了?”
沈提灯叹气道:“还是老样子,特别是快咚,有时阿母会出冷汗。”
徐大夫捡了草药递给沈提灯:“煎服,一日三次。”沈提灯将几枚铜板放下,继续道:“徐先生,我家中来了位投奔的表亲,在野间猎物时受了伤,怎能来给他看看么?”
徐大夫没有犹豫道:“那等我收个药箱,我们走罢。”
路过布庄时,沈提灯先让徐大夫等了等,亲自挑了布料,因为夜穆身上的衣服沾了血,洗都洗不掉,而且也该有换洗的衣物才是,买件布料给他做件衣裳是必须。徐大夫和沈提灯坐上牛车顺带着回村,快到沈村改走山路,先后到家时,却见沈母正指着夜穆一顿臭骂,话有些难听,隐隐有赶走他的意思,沈提灯估计阿母是想到父亲了,当初父亲也是这般被阿母捡回家的,战事结束军队回到邺京,父亲再无消息,沈母后来听说他已经和别人成亲。
沈提灯阻止了沈母的动作,看向床榻上隐隐有杀意的夜穆,低声安抚道:“我阿母并非坏心,你且看在我的面上不要计较,沈大哥已去邑州,届时会顺带帮你给邺京的人递信,你先养伤,不要动怒。”
徐大夫与沈母寒喧了几句,沈母拉走沈提灯,不耐道:“来历不明的人,你还出钱给他治伤,将来他若跑了,你怎么办?还有,他伤一好,你马上送走,平日里也对他提防些,这世道人心不善,明白么?”
沈提灯忙应下,顺了沈母的气,沈母许是累了,沈提灯扶着她回去休息。徐大夫在给夜穆处理伤口,沈提灯则把徐大夫给沈母开的药用水煎了,忙完一切才去看夜穆。沈提灯送走徐大夫,走到商驻衡身边,从怀里拿出几个柿子,冬季之前的瓜果更少见,不过好在今年黎城收成不错,到了秋末剩的瓜果她也可以买上几个,徐大夫交代他并非是哑巴,估计是脑袋受伤而导致的暂时性失语症,休养一阵儿便可以恢复。
沈提灯将他扶起来换药,边耐心道:“明日我上山找原盐,你待在家中不要乱走,外面的胡虏人还多,他们蛮不讲理,想抓人回去做苦力,等沈大哥回来,你应该就有家中消息。”
商驻衡没接她的柿子,他被沈提灯换药的动作过粗鲁而疼出了冷汗,忙活半天沈提灯才重新给他包扎好了伤口。沈提灯笑道:“可以了,你这也不算什么大碍,养几个月就能全好了。”
商驻衡只是轻轻点了头,并无过多的表示。沈提灯将衣裳丢给他:“你的衣服脏了,家中也没有男人的衣服,你先穿我的,反正你也不下榻,也没人看见,先将就一下,明儿我去寻了好的裁缝铺给你做件新衣裳。”
商驻衡看了看怀中的那件粗布衣裳,有些不情愿,但奈何身上的衣服也的确脏污,他同样无法忍受,干脆听她的换下来。沈提灯收起他穿的衣服:“你休息,我帮你将衣服洗洗。”
……
商驻衡从噩梦中惊醒过来。
他不记得自己是第几次做同样的梦了。在梦中四处都是一片漆黑,他唯一能够看见的只是前方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看上去异常熟悉,似乎只要有他在,那些潜藏在黑暗中蠢蠢欲动的东西就不再令人畏惧。可是当他想要朝那个人影奔过去时,才发现自己的手足都被同样隐没在黑暗中的铁链束缚,根本无法移动分毫。
幸好,那个人影觉察到了他徒劳的挣扎,主动朝他走了过来。商驻衡满含期待和喜悦地看着那人影离自己越来越近,却蓦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那人胸前的衣襟上染满了鲜红的血,而更多的鲜血,正从那人口中不断地涌出。
商驻衡惊骇地张开了口却发不出声音,就连他使劲挣动的铁链也诡异地没有半点声响。于是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的步履越来越踉跄,面孔越来越苍白,最终无力地倒在自己的面前。
他怔了怔,见天光已经亮了。
沈提灯午后趁阳光正烈的时候出来洗衣服,往西走了约十几分钟,便能见条小溪,溪水清澈见底,浅处不过半米,深处也不过三四米,正将水倒好,商驻衡便出来了,坐在石砾上也不说话,就是这么看着她,沈提灯不明所以,洗着洗着发现这衣服真是过于华贵,甚至还是用金线织就,沈提灯猜测此人果真来头不小。
她洗完衣服领商驻衡回去,顺便采了些菇子,商驻衡则陪沈提灯在小山间走着,沈提灯看了怀中半斤有余的菇子,只觉收获颇丰,愈加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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