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宴整个人麻木了,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谁会能想到,视之如父的人原来才是他真正的仇人。
而他一直以为,蒙受不白之冤,无辜死亡的祖父和父亲,居然真的是咎由自取。
仁义礼智在他的脑子里不断拉扯,那根弦已经马上就断了。
他觉得自己离疯不远了。
钟法还是站得如同一颗松树,看着他的时候像是在看脚下的尘土。
薛宴站起来,揪住他的领子。他如今年富力壮,垂垂老矣的钟法自然不是他的对手。
“你这么耍我很有意思吗?为什么要骗我?为什么?”
钟法只是不语。
他面目狰狞起来:“你为什么用这种眼神看我?很可笑吗?”
他已经丧失了所有理智,一拳朝钟法脸上挥过去,这一下一点力气也没收,像是一只疯狂的野兽。
钟法脸上挨了几拳,立马青紫起来。薛宴已经失去了理智,拳头和皮肉想接,他感到有鲜血流出来。
这里闹出的动静那么大,薛宴的嘶吼声,还有拳头的声音,狱卒却一个也没被惊动。
如果没有人特意交代过,他是不信的。
他当时就明了了,三十年前,雪承怎么死得,他也该怎么去死了。
果真是报应不爽,这世间谁又没几个牵肠挂肚的人呢?
薛宴的拳头还在落下,钟法已经赶不到疼痛了,死亡正朝他招手,意识模糊之际,他似乎看到了彼时年轻的自己,还有风华正茂的卫夫人。
那时候她孀居在家已经几年,但还是凭借一首书法名满天下。
他突然有些自作多情地想,她至今还留着他的字,是不是也不算是很讨厌他呢?
两人朝夕相处三四年,总该有些情谊在吧?
她比他大几岁,和他相处的时候总以姊自居,可钟氏枝繁叶茂,他的亲姊、堂姊、族姊都认不过了,他哪里要再认一个。
他那卑鄙的心意,就如那几年流水的光阴,后来也只是在心底。就算他后来,成为真正的名士魁首,也没换来他真正想要的。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他很快咽了气,薛宴的拳头却还在一直继续,知道往日高风亮节的钟尚书已经成了另一副惨不忍睹的鬼样子,他才放开手来。
把还温热的干瘪尸体丢到一旁,他看着手上的写,忍不住落下泪来,又哭又笑。
钟法待他极好,比亲生儿子也查不到哪里去。他对钟法的感情不是虚情假意,钟法曾是他的目标,曾是他的精神支柱。
可原来,一切都是谎言。
现如今,他杀了钟法,他一点儿也不后悔,反正他本来就是,死罪难逃。
爱和恨交织在一起,将他的世界染成一片血红。
自戕之前,他突然想到那个在大街上和他交过手的小丫头。他的妹妹如果还活着,应该也到这个岁数了吧?
真好,他下辈子也想做这样的人,不用隐姓埋名,可以大大方方在阳光下行走,也没有谎言和背叛。
这一生太苦了。
*
霍尧坦坦荡荡地和姜浮搭话:“哎呦喂,了不得,阿浮居然这么聪明。”
他笑起来爽朗得很,姜浮对他感觉良好,颇有些自得,“也就一般聪明啦。”
姜渐冒出来,又开始赶人,“好了,现在事情也了解了,你也该回家了。”
姜浮不太高兴,这人过河拆桥也太快了。
霍尧忙当和事佬:“阿浮好不容易来玩一次,那么早回去干什么?皇城中又没吃人的妖怪。”
他目光投向谢闻,征求他的意见,“殿下说是不是?”
谢闻立刻点头,然后又觉得自己反应似乎是太大了,矜持得补了一个“对”字。
霍尧得了谢闻的肯定,更加得意起来,“看殿下都这么说。阿浮还没去过东宫吧?我跟你说,殿下最近不知道从哪弄来了一只小猫,长得可胖了,还不怕人,可好玩了。你要不要去看看?”
谢闻心跳到了嗓子眼,真没想到,霍尧居然这么会说话!他一定要找个由头好好赏赐他!
姜浮看了谢闻一眼,道,“真的吗?可惜某些人不准我去……”
霍尧道:“害,不用管你阿兄,他也要听殿下的。你想玩多久就玩多久,他不给你撑腰,我给你撑腰,还有殿下在呢,皇城之中没人敢为难你的!”
姜浮抿嘴笑了一下。
姜渐脸色不太好,皇城之内,确实没有为难姜浮的,倒是有个盯着她流口水的。
虽说,谢闻配阿浮,也不算谁辱没谁,可他总觉得怪怪的,老是有种白菜被别人家猪拱了的奇异感觉。
他一边想成全太子,一边又恨不得棒打鸳鸯。
不情不愿地带着姜浮进了嘉福门,经过右春坊的时候,有个青衣年轻官员捧着一幅画像过来行礼。
起来之后,先是挑衅地看了一眼姜渐,然后目光又在姜浮的身上长久的逗留。
直把姜浮看得有些发毛,他才移开目光。这是谁?阿兄的仇家吗?
他无礼地盯着姜浮看,姜渐早就不耐烦,他就知道,姜浮一出来,准得惹是非。
把姜浮拉到自己身后,他不客气地兴师问罪,“顾梅章,你眼睛往哪看呢?”
礼法道理都学到狗肚子里了?陈就算民风开放,也不能这么盯着未出阁的娘子看啊。
顾梅章悻悻地,没理他,殷勤地把手里卷轴打开,递上前去给谢闻看。
姜浮好奇,也瞥了一眼。跟献宝似的,但里面不过是一个婴儿的画像,几人一时都沉默了。
姜浮看了看顾梅章,他的名字,听阿兄提起过,好像也是之前在崇文馆读书的,家世肯定极贵。
长相也好,芝兰玉树,只不过脑子不怎么好,眼巴巴地给谢闻看这幅画像……
这是什么意思?
谢闻也没猜出来:“这是何意?”
顾梅章骄傲地将画举得更前,谢闻往后避了避。
顾梅章:“这是臣刚出生的妹妹,足足有八斤呢。”
谢闻顿了一下,才道,“恭喜。”他记得,顾梅章父亲已经五十多了吧,还真是,老骥伏枥。
霍尧接过来看了看:“啧啧啧,我说老顾啊,你再高兴,也不用逢人就炫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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