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徐忆谙睡得并不安稳。
她很好奇为什么那位公子要隐瞒自己的身份,有一种直觉告诉她,那个人的身份不简单,不简单到魏国公府的身份在他眼里都算不了什么。可是在公爵之上,还有什么呢……还有那匹无故嘶鸣的宝马,似乎都在预示着有不寻常的事情发生。徐忆谙想仔细想一想,可是只觉得脑子一团乱麻。
还有京城失陷的消息,也让她猝不及防,没有精力接着思考。如果能救出皇上,也许情况还不算特别糟糕;但如果皇上遭遇不测,那么各地的藩王都会产生异心,想要战胜李自成就更加困难了。
她不敢再往下想了。只觉得翻来覆去难以入眠,心中总是笼罩着一层迷雾一般,让她透不过气。
又经过一天的奔波,众人终于在第二天日落时分赶到北京城郊。太阳赶在落山之前散发出最后一缕温暖的余晖;永恒的太阳日复一日地照耀着人们,人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太阳不会消失,就好像这天下也是理所当然朱家的天下。可是落下的太阳明早是否会照常升起?今日的天下姓朱,明天又是否会易主?
徐翊谌下令在城郊安营扎寨,然后命探子去北京城打探情报。
军纪严格,夜晚休整期间所有军士都需按照军营编制在各自营帐内活动。徐翊谌作为主帅自然有自己的中军帐,徐忆谙的营帐就在中军帐旁边。至于隐瞒身份的朱慈烺,徐翊谌本想让他和军医同住一个营帐,也能方便照料身体。但是徐忆谙觉得他应该不习惯与人同住,因此特意吩咐下去为他搭了一个单人的营帐。
探子回来时,徐忆谙和兄长刚刚在中军帐内用完晚餐。那探子刚进帐就直接拜倒在地,语气里带着几分惊慌:“秉将军!大事不好了!属下打听到……”
徐忆谙心头莫名浮起一丝不好的预感,仿佛这一天来不安的情绪在这一刻得到了验证。
“属下打听到,李自成进城后的第二天,皇上就在煤山自缢了。如今离皇上大行已逾十余天了!”
徐忆谙看到兄长忽地站起来身,几乎是冲到那名探子面前:“你说什么!”
探子不敢抬头看他,只是不住地叩头:“属下已经经过多方打探,情况确实如此。皇上,还有两位皇后都已经驾崩。李自成进京后对百姓多有优待,如今京城官民大多都已降服了。”
营帐内的人并不多,此刻更显得安静的可怕。徐忆谙觉得自己仿佛被施了定身术一般,整个人动弹不得。皇上已经驾崩、京城已经归附李自成,这就是最差的结果,意味着朝廷已经失去了对北方的控制。不对,现在根本就没有“朝廷”这一说了。大明朝真已经亡国有日了!他们所谓的勤王,真是一个天大的笑话!
片刻之后,徐翊谌冷冷的声音打破了寂静:“那其他人呢?”
探子似乎是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立刻说道:“对了对了。属下打听到太子殿下逃离了京城,李自成为此事大为动怒。”
听到“太子”二字,徐翊谌眼神忽地锐利起来:“那你可知他去了哪里?”
“这个属下还未打听到。”
徐翊谌一把将那探子提起来,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说:“传我将令。命两营各调五百人,一定要把太子殿下找到并安然无恙地带回来!”
那探子领了将令就立刻踉踉跄跄地退下了。
徐忆谙却仍坐在原位,脑子不住地思考。事实上当她听到“太子逃离京城”时,她近两日乱哄哄地脑子似乎忽地清醒了,所有的乱麻似乎都理顺了。一个虽然大胆但似乎十分合理的答案出现在她的意识中:她所救的少年就是太子朱慈烺!
官道上无故嘶鸣的战马、高贵风流却又落难隐忍的少年、隐瞒身份的托词、京城陷落到少年出现的时间差,都印证着这个答案的正确性。
她不能再由着他装下去了。于公而言,皇上崩逝,需要他这个太子出来挑重任;于私而言,她迫切地想知道自己的猜想是否正确,这个与众不同的少年是否真的是太子殿下。
她站起身,没有和兄长打过招呼就朝营帐外走去,然后径直走向了朱慈烺的营帐。
徐忆谙看到朱慈烺正在静坐养神。他皮肤白皙,又直直地端坐着,就像一尊宝相庄严的玉像。那张俊朗的脸似乎没有一丝情绪,让徐忆谙方才急切的心情稍微舒缓了一些。
她开口向他打招呼:“公子安。”
朱慈烺缓缓张开眼,看到那张温婉端庄的脸,仿佛是一幅工笔渲染的仕女图。他拱拱手:“小姐安。不知小姐找在下有何事。”
徐忆谙最喜欢也是最得意的就是自己拿捏人心的功夫,当初劝兄长出兵勤王就是自己的杰作,因此此时她当然不会直截了当地问朱慈烺的身份。她也想过告知他皇帝皇后都已经驾崩的消息,然后观察他的反应,但转念一想如果他真是太子,这样直白地告诉他父母罹难的消息,恐怕他一时难以接受。因此徐忆谙打算还是慢慢周旋一番。
“无事。只是来此看看公子,不知军中的饮食是否习惯。”
军营中的食物都是专人现做的,对于主帅和将军的食物还能精致一些。而像普通士兵以及朱慈烺这样的闲杂人等,都是最为普通的吃食,对于从小在宫中长大的朱慈烺,自然是不习惯的。不过这样的日子,从他出宫那一天起就意料到了,而他也不是喜欢抱怨的人,因此倒也不是不能接受:“军中饮食别有一番风味。与从前家中的甚不相同,在下觉得十分喜欢。”
“公子说笑了。军中招待不周万望见谅,待回师到了南方,再设宴招待公子,不知公子是否愿意一同前往。”
“我是无家可归之人,小姐若不弃,那不才便叨扰了。”顿了顿,朱慈烺还是补充了一句:“只是如今已快到京城,不知情况如何?令兄可有何打算?”
徐忆谙尽量让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家兄已经遣人去打听了,想必不久就有结果。”然后就转移了话题:“公子是独自一人离京吗?家中其他人呢?”
朱慈烺将头转向一侧,眼神看向远方:“他们与我失散了。”
徐忆谙见他神情有些忧郁,上前到他面前坐下,温柔地说道:“公子不必担心,既然你能够得救,你的家人想必也能如此。何况,我们相逢即是有缘,公子若不弃,我们兄妹,还有军中所有的将士,都是你的亲人。”
徐忆谙本想套话,可见他神色忧郁,于心不忍,就说的动情了些,因此这些话都是发乎于情的肺腑之言。
朱慈烺回过头来,看着眼前这个专注地看着自己的姑娘,突然感觉心中一丝柔软。经历过背叛与欺骗,他告诉自己凡事都要有防人之心,他不想让那些救自己的人白白牺牲,这是血淋淋的教训所教会他的。可是眼前这个人,是那么的纯粹和真诚,她为了大明江山的安危而忧虑、为寻找他的父皇母后而奔走、不忍见他伤心而安慰他,而他却至始至终都在瞒着她,都不敢表露身份……
朱慈烺看着她如秋水一般的眼波,终是下定决心:“徐小姐。如果我没有猜错,你是南直隶魏国公徐弘基的女儿吧。”
徐忆谙愣住。不是因为他猜出了自己的身份,她在初次见面时就自称父亲是南京守备,却没说自己的国公家世。一般人也许不知道,但眼前之人若真是太子,那自然会知道南京守备就是魏国公徐家,而他这么说出来,无异于承认了他自己身份不一般。因此徐忆谙感到惊讶,自己正在想办法套话,他竟然就大大方方打算承认了?
朱慈烺看着眼前这个愣住的姑娘,突然觉得有些可爱。她在他面前一贯大方得体,通身都是世家贵女的风范,很少有像这个时候这样呆愣窘迫的样子。但他既然打算坦白了,那就只能继续说下去:“其实……我前日没对你坦白身份,我觉得甚是愧疚。只是时局特殊,我也没有办法。我是朱慈烺,在此向小姐赔罪!”
“朱慈烺”是太子的名讳。她从前不知在何时在何处听过这个名字,知道这是属于太子的名字,只是彼时也未曾在意。他是大明的储君、未来的君主,她是魏国公的女儿、南京的第一贵女,一个在北一个在南,他们会在各自的世界里拥有各自精彩的人生,他们不会有任何交集。
但在这一刻,这个名字再一次出现在她的世界中,还是由这个名字的主人亲口说出的,从这一刻起,他们不再是陌路人。他的声音虽不大,但坚定有力,让人不容置疑。
徐忆谙站起,恭敬地在朱慈烺面前跪下:“臣女见过太子殿下。”她没有说出自己的名字,她从小就明白女人闺名的重要性,即使对面是太子,即使这是她见过的最不一样的男子,也不代表她可以随便透露自己的名字。
朱慈烺赶快扶起她:“不用如此。我告诉你,只是因为我觉得你们值得信任,我不想瞒着你们。何况如今我也算不得什么太子。”
徐忆谙心情有些复杂,她如愿获知了他的真实身份,但接下来却不得不面对一个更棘手的问题,就是她必须告诉他父皇母后都已经驾崩的真相。
她知道这对于他来说很残忍,但他迟早也是要知道的。责任所系,他逃不了。
这一次徐忆谙没有看向朱慈烺,只是盯着桌面再次开口:“殿下。臣女有罪,有一事未能及时告与殿下知晓。军中探子已得到消息,皇上和两宫皇后都已经在城破之日,驾崩……”
徐忆谙低头看着朱慈烺的手,只看到他细长的手指忽地攥紧,骨节分明。良久,传来他略微有些颤抖的声音:“我知道了。你出去吧。”
徐忆谙抬头,看到他本就白皙的脸,如今更是没有血色,几乎要与素色长衣融为一体。她试探性地问:“殿下?”
朱慈烺闭上眼睛,只是重复了一次:“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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