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私下里议论过不少回裴家这桩真假千金官司，可诸家小姐自然不敢在这位未来太子妃跟前瞧裴家的笑话，因此俱都沉默不语起来。
看着这场面，心知肚明方才都在讲些什么的裴摇光面上愈发笑意盈盈，轻盈走动间，她髻上簪着的钗上凤嘴里面衔着的数串金叶流苏丝毫不动，可见礼仪教养有多深厚。
叫婢女扶着坐到榻上，裴摇光看向一旁的裴存瑾，柔声笑语：“这便就是五妹妹吧。”
裴存瑾叫裴摇光都容光所摄，一时都不知该说语些什么，只呆呆地点了点头。
裴摇光笑意温柔，她解下腕上戴着的一枚白玉镯子，柔柔牵起裴存瑾的手，低头为裴存瑾妥当地好好戴上后，她才又抬起眸来笑道：“我往前因身子不好，所以耽搁了同五妹妹见面，这镯子就当是我给五妹妹赔罪的。”
玉镯光彩清透，无半点杂色，绝非凡品。
裴仙境在旁笑道：“这镯子可是三姐姐的爱物，连我要都未给呢。”她瘪着嘴故作出委屈颜色，“三姐姐这就是在偏心五姐姐了。”
裴摇光笑吟吟地望着自己这同父异母的小妹妹，她故意抬起手来，作势就要把另只细腕上的碧玺珠串摘下，惹得裴仙境连忙去阻，说道：“三姐姐可千万莫要如此…”
裴仙境仰着张小脸，接着笑语：“来年我过生辰时候，正好到时三姐姐也还在府上，我就等着那时候收三姐姐给我的生辰礼。”
裴仙境与六少爷裴让是一母双生的龙凤胎，两人生辰是二月十七，而裴摇光与太子的婚期定在明德三十年的三月初六，据说是钦天监算的诸事大吉好时日。
裴摇光抬手轻刮她鼻尖，笑语嫣然道：“这是自然的。”
若真说起来，裴摇光与裴仙境虽是同父姐妹，但实在算不得亲近，也就是面子情，如今做出这番姐妹情深的情态来，就是为了给屋里头坐着的小姐们瞧瞧。
果然看着这精心上演的一出花萼相辉温馨戏码，各自不语的闺秀也不再扮哑巴起来，纷纷笑着赞颂其裴家的姐妹情深来。
裴存瑾看着空荡荡挂自己腕上的玉镯，也笑道：“多谢三姐姐。”
裴摇光笑望着裴存瑾，余光略过远远坐着，低眉顺眼的六妹妹裴盼婉。
虽然这是头一回见面，可在梦里头，裴摇光却是已经见过她多面，也算是把自己这位借尸还魂的五妹妹给知道得一清二楚。
自从五日前接着赐婚的圣旨以后，裴摇光十余年的梦境里头就换了新面孔。
起先梦见的是二房的六妹裴盼婉，在梦里她看着向来怯懦寡言的裴盼婉嫁给大姐夫做了继室，遮掩的美貌得以显露，隐蔽的才华也可以显现，在侯府里头一日日站稳脚跟，成了八面玲珑的掌家世子夫人。
后来京都城夺嫡事风起云涌，也是裴盼婉在背后条理分明地出着主意，叫豫章侯世子在紧要关头选了五皇子扶持，得着从龙之功，叫本有些败落的豫章侯府再度权尊势贵，风光无限。
醒来后，裴摇光本来并未把这稀奇古怪的梦当做一回事，只以为是自己白日多思，毕竟她将要嫁的那位太子爷虽然因着年幼丧母，所以颇受陛下宠爱。
有个当任辽东镇都指挥使，手握辽东十万兵权的舅父做靠山，如今新添了在文臣清流中声名显赫的裴家做倚仗，看着是地位稳固得非常牢靠。
可如此仿若只差小小一步就迈上青云的贵极，却反倒叫人心头莫名生出点惶恐来。
尤其这位太子爷还颇有点跋扈倨傲的名声，得了陛下纵容在御街纵马，还可说是鲜衣怒马年少轻狂，可年前时候，当着朝堂文武百官的面，太子却是拿着支开过锋的利箭直直射向了楚潜。
若不是楚潜躲避得及时，说不定就要血染紫宸殿。
要知道楚潜不但是陛下亲旨任命的正四品光禄寺少卿，更是陛下很是喜爱的嫡亲表弟，宫里头盛宠不衰的慎贵妃亲弟，算起来也是太子的长辈，其余几位皇子见着楚潜都是要客气唤声表叔的。
这事惹得不少人上奏弹劾太子，但饶是如此，最后陛下也只是轻飘飘地罚了太子几月俸禄了事，楚潜也顶着被箭意擦伤的面颊，说太子不过是与自个玩笑，不是什么大事。
这般放纵宠溺，叫不少人私底下免不得暗暗揣测，等着已过世的仁熹皇后情分消耗殆尽，陛下对这位脾性恣睢的太子的宠爱又能延续到何时。
毕竟陛下的身子可是康泰得很。
裴摇光熟读史书，心里头自然也明白这些。
可等到第二日做梦，梦到二房的大姐姐裴相宜时候，裴摇光却是觉出来了些许不对。
梦里头讲裴相宜前世早逝，看着夫君同庶妹琴瑟和鸣，二人生的孩子最后承继侯府，自己的儿子却是年少多病早早夭亡，心头自然是难受又痛苦得很。
等着裴相宜再一睁眼却是回到了才刚刚嫁到豫章侯府的时候，她决心要改变自己悲惨的命途，在察觉到夫君对庶妹其实早生情愫以后，她设计曝光，以求和离。
和离后，裴相宜广施善意，得了观音美名，凭借这美名，她嫁予宗亲，并依照前世瞧见的种种，夺了那从龙之功泼天富贵，叫庶妹夫妇二人做了对怨侣。
与上个梦相同的是，最后得着皇位的依旧是如今不显山不露水的五皇子，而如今风光无限的太子却是被废，与裴摇光这位废太子妃一并幽闭深宫，不见天日。
裴摇光梦醒以后，叫人去豫章侯府问过，得知几月前她还在温泉庄子时候，就如梦里一般，裴相宜果真是突然大病了场，可不过一夜功夫就又好转了过来，比之从前的几分娇纵，如今性情却是温厚了许多。
所以她这应该算是有了预知的能耐，但预知这说法好像也算不得太过确切。
这就是又要说起裴摇光所做的那些梦境了。
她第三回是梦到裴存瑾，虽说裴相宜的两世机缘已叫裴摇光开了眼界，不禁怀疑世上是否当真有神佛存在，叫裴摇光每日晨起拜佛时候都添了点往前不曾有过的虔诚。
可裴存瑾这从几百年后借尸还魂重生而来，还是惹得裴摇光生出点诧异，不知感叹这世道离奇，还是自己身旁实在藏龙卧虎。
依着梦里裴存瑾所说，她是穿越到曾经看过的一本真假千金话本里，话本里的女主人公是裴照曦，而裴存瑾则是一直给陷害裴照曦的恶毒女配。
当然，既然裴存瑾有了穿越的造化，她自然是将裴照曦假模假样的真面目揭穿，自己大放光彩，最后裴存瑾凭借自个显露出来的能耐，嫁给了五皇子，并最终母仪天下。
也正因着裴存瑾，裴摇光有了个想法，她觉得自己梦到的这些其实并非日后事，将来事，而是一个个不同人为主人公的话本。
故事虽有着主要的大事脉络，例如太子会被废，五皇子会登基为帝，但一桩桩小事上却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
再或者说，之所以每个故事里头都会是五皇子登基，只不过是因为一个个话本里头的女主人公想要改变，也最终改变的都只不过是内宅事，朝堂上其实并非不能改变。
其实太子不是一定会被废，五皇子也不是一定会登基。
世上事终究还是事在人为，既然旁人的命数能改，她裴摇光也是一定可以更改自己的命数。
腕上悬着的佛珠泠泠坠着，是老夫人赐下来，命她在佛前好生供养，浸透了满满檀香气以后才可佩戴，以叫佛祖感念她的虔诚，保佑裴摇光能够有段好前程，叫裴家更上一层楼。
裴家三小姐微微歪着头，髻上那支分外精巧的衔珠凤钗款款落下数串金叶流苏，辉光间更衬她含情眉目分外精致，她面上依旧是笑盈盈的，心里头仿若叹息般轻轻想到——
“这世上谁都该输，谁都能输，可我真不甘心最后会是我来输。”
不管这机缘为何因何，她都不会成为梦里头被幽禁深宫的废太子妃，她自幼勤勉苦学，为的可不是这。
她才不要输，哪怕是命一定要叫她输，她也不会认，大不了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就是。
心头虽然是思绪万千，裴摇光面上笑意却是更是明媚起来，比外头春光都更要烂漫几分，她看着裴存瑾，温声说道：“玉养身，我看五妹妹有些消瘦，可以多带带。”
这话落在旁人耳里头，颇有点给裴存瑾撑腰的意思，毕竟方才旁人指责裴存瑾，不就是说她害得裴照曦生病，叫裴照曦更加身子娇弱，但瞧着裴摇光笑盈盈的大方模样，她又好像只是无意一提。
不过叫裴摇光这样一讲，坐着的小姐们目光不留痕迹地落在裴存瑾身上，也确实发觉出这位真千金的过分细弱来。
齐朝虽是尚纤细美人态，可也讲究纤秾合度，窈窕娉婷，而不是裴存瑾这样的枯瘦，在裴家将养几月，都还是这般，不难叫人想象她在乡下该是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罪过。
裴照曦的柔弱，是养尊处优的金贵，可裴存瑾的瘦弱，却是饿着肚子吃不饱饭的贫瘠，谁更可怜，是有眼睛的人都能瞧见，也是有心的人都能知道的。
裴照曦穿着袭十样锦颜色的绣衫，颜色和裴摇光方才被毁的那件缂丝衣裳分外相近，她生得双天然小檀眉，仿佛含着点点黯黯春愁，似是还未盛绽的娇桃。
裴照曦就那样静静地看着裴存瑾，一双眼浓沉得犹如漫漫长夜，皙白脸颊上却笑意轻轻，看着是很能骗人的无辜模样。
满座人里头也惟有裴摇光知道几分裴照曦此时的心思。
毕竟她昨夜里头才刚刚梦到了今日会发生的这些事，想来多少叫人有些害怕，裴摇光莞尔笑着，自己左边是借尸还魂的五妹妹，右边则是死过一回又重生回来的四妹妹。
这人世还真是奇妙得很，裴摇光悠悠然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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