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宫宴重逢

腊月廿三,小年夜,宫中依例设宴,既为北境大捷庆功,亦为流落归来的九皇子萧景珩正式接风。

夜幕初垂,皇城各处便已张灯结彩,流光溢彩,驱散了冬夜的寒意,却驱不散那弥漫在朱墙碧瓦间的、无形的紧张与审视。

保和殿内,暖香馥郁,觥筹交错。

帝后高踞上首,太子萧景玄与几位成年皇子分列左右下首,宗室亲王、文武重臣及其家眷按品级依次落座,衣香鬓影,珠光宝气,一派歌舞升平的盛世景象。

陆昭华穿着一身按太子妃品级制备的、繁复庄重的翟衣,头戴九翚四凤冠,珠翠累累,映衬得她那张依旧没什么血色的脸,愈发显得苍白透明,如同上好的薄胎瓷,美丽,却易碎。

厚重的脂粉也难掩她眉宇间的病气与那份深入骨髓的疏离。

她在萧景玄身侧稍后的位置坐下,姿态无可挑剔,却自始至终微垂着眼睫,不与任何人对视,仿佛周遭的一切喧嚣与华丽,都与她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

萧景玄的目光不时落在她身上,带着难以掩饰的担忧与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

他几次想与她低语,却在看到她平静无波的侧脸时,将话咽了回去。

宴会伊始,自然是论功行赏,觥筹交错间,尽是對北境将士和卫将军的溢美之词。

气氛热烈而融洽。

直到内侍高声唱喏:“宣——九皇子,入殿觐见——!”

殿内瞬间安静了几分,所有的目光,或好奇,或探究,或审视,或隐含敌意,齐刷刷地投向那扇缓缓打开的殿门。

萧景珩走了进来。

他并未穿着皇子常服,依旧是一身玄色劲装,只是料子换成了更为贵重的云锦,袖口与衣摆处以暗金线绣着简单的夔龙纹,低调却难掩其下蕴藏的锋锐。

他身姿挺拔,步履沉稳,与这满殿的锦绣繁华格格不入。

那张与萧景玄酷似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如同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扫过殿内众人时,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群无关紧要的物件。

他的出现,像一块巨石投入看似平静的湖面,瞬间打破了那层虚伪的和谐。

“儿臣参见父皇,母后。”他走到御阶前,依礼下拜,声音清越,却听不出多少情绪起伏。

皇帝萧景琰看着台下这个失而复得的儿子,目光复杂,欣慰、愧疚、审视交织,最终化为一声温和的叹息:“起来吧,景珩。回来就好,入座吧。”

皇后谢氏脸上挂着完美无缺的慈爱笑容,说了几句关怀备至的场面话,眼神却在他与陆昭华之间极快地扫过,带着一丝难以捕捉的冷意。

萧景珩谢恩起身,被内侍引至皇子席位,位置恰好安排在萧景玄与陆昭华的斜对面。

当他转身走向座位时,目光不可避免地,与一直微垂着眼的陆昭华,有了瞬间的交汇。

没有言语,没有表情。

陆昭华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看到的只是一个陌生人。

而萧景珩的目光,在她那张苍白得近乎透明、被沉重冠冕和华丽翟衣衬得愈发脆弱的脸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冰封的眸底,似乎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快得让人无法捕捉,随即恢复了一片漠然,径直走向自己的座位。

然而,这短暂到几乎不存在的对视,落在某些有心人眼中,便成了意味深长的“证据”。

很快,丝竹再起,舞姬翩跹入场,试图重新营造欢庆的气氛。

但殿内的暗流,却因萧景珩的到来和那“意味深长”的一瞥,而愈发汹涌。

陆昭华能清晰地感觉到,来自四面八方的、或同情、或鄙夷、或幸灾乐祸的目光,如同细密的针,无声地刺在她身上。

那些目光仿佛在说:看啊,就是那个病秧子太子妃,不仅留不住太子的心,还招惹回来一个身份尴尬、与太子容貌相似的“弟弟”,真是晦气!

她甚至能听到不远处,几位宗室女眷压低的、却足够清晰的议论声:

“听说九殿下能回来,全仗太子妃在枫山‘偶遇’相救呢,真是……缘分不浅。”

“可不是么?在别院住了一个多月呢,孤男寡女的……啧啧。”

“瞧太子妃那脸色,怕是病根深重了吧?也是,摊上这些事儿,谁能好过?”

“殿下如今对她,怕是只剩下面子情分了……”

恶意的揣测,如同毒雾,在香风鬓影间弥漫开来。

萧景玄显然也听到了些许风言风语,脸色逐渐阴沉下来,握着酒杯的手指微微收紧。

他想开口呵斥,却又碍于场合,只能强忍怒气。

陆昭华却仿佛浑然未觉。

她依旧安静地坐着,偶尔象征性地动一下筷子,目光落在殿中旋转的舞姬身上,却又似乎穿透了她们,望向了某个虚空之处。

那些刺耳的议论,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变得模糊而遥远。

她的心,像一口枯井,再也激不起愤怒或委屈的涟漪。

直到——

皇后谢氏端起酒杯,笑容慈蔼地看向陆昭华,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错辨的敲打意味:“太子妃,你身子一直不好,今日难得出席宫宴,也要多保重。景珩能平安归来,你功不可没,日后,你们叔嫂之间,更要和睦相处,莫要因些无谓的流言,生了嫌隙才是。”

这话听着是关怀与劝和,实则将“叔嫂”身份点明,更是将那些“流言”摆上了台面,逼着陆昭华表态。

一瞬间,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陆昭华身上。

萧景玄眉头紧锁,看向皇后,眼中带着一丝不满。

萧景珩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目光微冷,却依旧没有抬头。

陆昭华缓缓抬起眼睫,迎向皇后那看似温和、实则锐利的目光。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的怒意,也没有急于辩白的慌乱,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平静。

她站起身,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未动的清酒,微微欠身,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大殿的每个角落:

“母后教诲,臣妾谨记。九殿下乃天家血脉,蒙天恩眷顾得以归宗,此乃社稷之福。臣妾身为太子妃,偶遇殿下于危难,施以援手,乃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至于流言蜚语,”她顿了顿,目光平静地扫过殿内那些神色各异的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冰冷刺骨的弧度,“清者自清,浊者自浊。臣妾问心无愧,亦相信陛下与殿下,自有明断。”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力量。

那番话语,不卑不亢,既全了礼数,又撇清了关系,更将皮球踢回给了皇帝和太子。

殿内一片寂静。

所有人都没想到,这个一向以温婉隐忍、甚至有些懦弱形象示人的太子妃,在经历一场生死大劫后,竟会变得如此……锋利而冷静。

皇后面上的笑容僵硬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呵呵笑了两声:“太子妃深明大义,是本宫多虑了。坐下吧,莫要站久了累着。”

陆昭华依言坐下,重新垂下眼睫,仿佛刚才那番绵里藏针的应对,只是拂去了一片落在衣袖上的尘埃。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起身应答的那一瞬间,心脏处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额角也沁出了细密的冷汗。

这具身体,终究是大不如前了。

她强撑着,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直到宴会后半程,寻了个更衣的借口,在邻香的搀扶下,悄然离开了那令人窒息的大殿。

走到殿外廊下,寒冷的夜风扑面而来,让她打了个寒颤,却也带来了一丝清醒。

她扶着冰冷的汉白玉栏杆,望着远处宫檐下摇曳的灯笼,微微喘息着。

“娘娘,您怎么样?”邻香担忧地问,将一件厚厚的狐裘披风裹在她身上。

陆昭华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她只是觉得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疲惫。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主仆二人回头,只见萧景珩不知何时也离了席,正站在不远处,玄色的身影几乎与廊下的阴影融为一体。

他看着她,目光依旧没什么温度,却不像殿中那般完全漠然。

“太子妃娘娘,”他开口,声音在夜风中显得有些清冷,“风大,保重身体。”

说完,不等陆昭华回应,他便微微颔首,转身,径直朝着与保和殿相反的方向走去,很快便消失在重重的宫阙阴影之中。

来得突兀,去得干脆。

仿佛只是恰好路过,随口说了一句无关紧要的关怀之语。

陆昭华望着他消失的方向,怔了片刻,随即,唇角泛起一丝极淡的、带着了然与嘲讽的弧度。

保重身体?

他是在提醒她,她的处境依旧危险,必须保住性命,才能……继续这盘棋吗?

还是说,这仅仅是一句,基于枫山那点微薄“情分”的、客套的关怀?

她不得而知。

也无心深究。

她拢了拢身上的狐裘,对邻香轻声道:“我们回去吧。”

回到那座,看似尊荣,实则冰冷的牢笼。

宫宴的喧嚣已被甩在身后,但今夜发生的一切,如同在冰封的湖面投下的石子,涟漪,必将扩散至更远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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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她拒当垫脚石
连载中满陇桂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