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玉佩风波

回到蒹葭馆,已是暮色四合。馆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股浸入骨髓的冷清。陆昭华卸下钗环,换了一身素雅的常服,坐在窗前的软榻上,望着庭院中那株开始落叶的梧桐,怔怔出神。

陆府的温暖与太子府的冰冷,形成如此鲜明的对比。父兄的关切犹在耳边,更衬得这东宫之内的孤寂难捱。然而,她心中并无多少悲戚,反而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既已看清前路,便只需披荆斩棘,一往无前。

“太子妃,九殿下过来请安了。”邻香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犹豫。

陆昭华回过神,微微颔首:“让他进来吧。”

萧璟迈着步子走了进来,依旧规规矩矩地行礼:“儿子给母亲请安。”他今日换了一身宝蓝色的小袍子,腰间空空如也,并未佩戴那个粗糙的兰花香囊。

陆昭华目光扫过他的腰间,心中了然。想必是昨日自己提及要为他做香囊,他便暂且收起了梦菡所赠之物。孩童心思,倒也简单。

“起来吧,可用过晚膳了?”陆昭华语气温和,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距离感。

“回母亲,用过了。”萧璟站起身,眼神有些游移,似乎在斟酌措辞。他偷偷抬眼看了看母亲平静无波的脸,终于鼓起勇气道:“母亲,过几日……便是梦……便是柳良娣的生辰,儿子想备一份礼物送她,权当……权当是回赠香囊之礼。”

他到底没敢再叫出“梦姐姐”那个称呼。

陆昭华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一顿。柳良娣……是了,梦菡已被抬了良娣。前世此时,她听闻此事,几乎气炸了肺,认为萧璟认贼作母,狠狠训斥了他一顿,反而将儿子更远地推向了梦菡。

今世,她只是轻轻吹了吹茶沫,语气平淡无波:“哦?你想送她什么?”

萧璟见她并未动怒,胆子稍大了些,小声道:“儿子……儿子想送她一块玉佩。她似乎很喜欢玉饰……”

玉佩?

陆昭华心中一动,一个念头骤然划过脑海。那枚被她从珍宝盒中取出,随意放在梳妆台抽屉里的雕花玉佩,此刻仿佛在隐隐发烫。

她放下茶盏,目光平静地看向萧璟:“玉佩……倒是个不错的选择。”她顿了顿,对侍立一旁的邻香道:“邻香,去将妆奁抽屉里那个红木盒子取来。”

邻香脸色骤变,难以置信地看向陆昭华,声音带着恳求:“太子妃!那……那枚玉佩……”那是殿下亲手所刻,是太子妃曾经的珍宝啊!怎能……怎能送给那个狐媚子!

“去取来。”陆昭华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邻香眼圈一红,咬了咬唇,终究不敢违逆,脚步沉重地走向内室。

萧璟有些茫然地看着母亲,又看看邻香异常的反应,不明所以。

不多时,邻香捧着那个红木盒子走了出来,双手微微发颤,将盒子递到陆昭华面前。

陆昭华接过盒子,指尖拂过光滑的木质表面,心中一片漠然。她打开盒盖,那枚通透温润、雕工精湛的兰花玉佩静静躺在明黄锦缎上,在灯下流转着莹莹光泽。

“这枚玉佩,是上好的和田玉,雕工也还过得去。”陆昭华将盒子递向萧璟,声音没有任何起伏,“你若觉得合适,便拿去送与她吧。”

萧璟愣住了。他虽然年纪小,却也看得出这枚玉佩质地极佳,远非他库房中那些寻常玉佩可比。母亲……竟要将如此珍贵之物,赠予柳良娣?

“母亲,这……这太贵重了……”他下意识地推拒。

“无妨。”陆昭华淡淡道,“一块玉佩而已,搁着也是搁着。你若觉得过意不去,便当是母亲替你备下的礼,全了你的‘回礼’之心。”

她的语气太过随意,仿佛送出的不过是一方寻常手帕,一件过时的旧衣。

邻香在一旁,看着那枚承载着太子妃无数情意与期盼的玉佩,就要被如此轻飘飘地送予仇敌,心痛如绞,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她噗通一声跪下:“太子妃!不可啊!这是殿下当年亲手所刻,是您的我辰礼,是殿下对您的心意啊!您怎能……怎能将它转赠他人,还是赠给那个……那个……”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萧璟被邻香激烈的反应吓了一跳,捧着盒子的手也觉得有些烫人。他再不懂事,也隐约感觉到,这枚玉佩似乎意义非凡。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尖细的通传:“太子殿下到——!”

话音未落,书房的门已被猛地推开。萧景玄一身墨色常服,面色沉冷地站在门口,显然是将方才室内的一切听了个清清楚楚。

他目光如电,先是扫过跪地哭泣的邻香,然后落在萧璟手中那个打开的红木盒子上,最后,定格在陆昭华那张平静得近乎漠然的脸上。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萧景玄一步步走进来,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冰面上,带着渗人的寒意。他走到萧璟面前,目光沉沉地盯着那枚玉佩,声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这是什么?”

萧璟被他周身散发出的低气压慑住,瑟缩了一下,小声道:“是……是母亲给儿子的玉佩,让儿子……送给柳良娣做生辰礼……”

“送、给、柳、良、娣?”萧景玄一字一顿地重复,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他猛地抬眼,看向陆昭华,那双凤眸中翻涌着震惊、难以置信,以及一种被彻底冒犯的狂怒,“陆昭华!你告诉孤,你要将孤送你的玉佩,转赠给一个侍妾?!”

陆昭华缓缓站起身,迎着他几乎要喷出火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疑惑:“殿下何必动怒?不过是一块玉佩罢了。既然是殿下赠予臣妾之物,臣妾自然有权处置。柳良娣伺候殿下尽心,泽儿又感念她赠香囊之情,臣妾以此玉相赠,全了泽儿的心意,有何不可?”

“有何不可?”萧景玄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怒极反笑,指着那玉佩,“这是孤亲手所刻!是赠你十六岁我辰之礼!你竟敢……你竟敢如此轻贱孤的心意?!”

“心意?”陆昭华轻轻重复了一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殿下如今,还跟臣妾谈‘心意’二字吗?”

她的目光意有所指地,轻轻扫过萧景玄依旧佩戴在腰间的、那个桃粉色拙劣香囊。

那目光太过平静,太过洞悉,仿佛早已看穿了他所有隐秘的心思与背叛。

萧景玄被她这一眼看得心头剧震,那股狂怒像是被兜头浇了一盆冰水,瞬间冻结,只剩下一种难堪的、无所遁形的狼狈。他当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那香囊,是梦菡笨手笨脚、熬了几夜才绣成的,上面歪歪扭扭的并蒂莲,曾被他私下里觉得有些可笑,却又因是她一片“赤诚”心意而佩戴至今。

可如今,这“心意”被陆昭华以如此方式点破,与那枚被他珍视过、如今却被她随意转赠的玉佩放在一起,显得如此滑稽而讽刺。

“你……”他喉头滚动,想说什么,却发现自己竟无言以对。

陆昭华却不再看他,转而对着吓呆了的萧璟温声道:“泽儿,礼物既已选好,便回去吧。该如何送,你自己决定便是。”

萧璟如蒙大赦,捧着那烫手山芋般的盒子,匆匆行了个礼,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是非之地。

邻香也被陆昭华示意,强忍着悲痛,默默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房门。

书房内,只剩下帝后二人,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萧景玄死死地盯着陆昭华,胸口剧烈起伏。他看着她平静地整理着衣袖,看着她重新坐回榻上,甚至端起那杯已经微凉的茶,轻轻呷了一口。

她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如此平静?仿佛刚才那足以掀翻他所有理智的一幕,于她而言,不过是拂去了一粒尘埃!

“陆昭华,”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质问的痛楚,“你到怪孤?”

他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陆昭华放下茶盏,抬眸看他,眼神清澈见底,却无爱无恨:“殿下言重了。臣妾岂敢怪罪殿下。世工情爱,本就勉强不得。殿下心有他属,是人之常情。臣妾病体孱弱,不实长伴殿下左右,有柳良娣这般解语花替臣妾照顾殿下,抚慰泽儿,臣妾亦感欣慰。”

她顿了顿,目光落在那枚被萧璟遗忘在桌工的红木盒子工,语气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淡漠:“至于这玉佩,既是旧物,便该让它去该去之处。留在臣妾这里,不过是徒增嗟叹,还君明珠,两厢干净,岂不更好?”

“还君明珠……两厢干净……”萧景玄喃喃重复着这八个字,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她这是要……彻底与他划清界限?

就在他心神剧震,下意识伸手,似乎想去碰触那盒子,或是碰触她,想要确认什么的时候,陆昭华却恰好松开了拿着盒盖的手,准备将盒子合工。

“砰——!”

一声清脆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

那枚承载着过往无数甜蜜与承诺的雕花玉佩,从盒中滑落,重重摔在坚硬的花梨木地面工,瞬间断成了两截!

两人都愣住了。

萧景玄看着地工那两半残玉,瞳孔骤缩,伸出的手僵在半空。那碎裂声,仿佛是他心中某根紧绷的弦,也随之断裂。

陆昭华也微微怔了一下,随即垂下眼帘,轻声道:“抱歉,臣妾时程……殿下会接住的。”

她的道歉,听起来毫无诚意,平静得令人心寒。

萧景玄缓缓蹲下身,捡起那两半碎玉,冰凉的玉质触感却让他指尖发烫。他紧紧攥着碎玉,指节泛白,抬起头,看着陆昭华,眸中翻涌着极其复杂的情绪,愤怒、痛楚、不解,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明晰的恐慌。

“孤……”他喉结滚动,声音干涩,“孤会命人,重新给你琢一块新的。”

“不必了。”陆昭华毫不犹豫地拒绝,语气疏离而客气,“殿下政务繁忙,不必为臣妾费心。旧物已碎,何必执着于形似之物?徒增困扰罢了。”

她再次躬身:“若殿下无其他吩咐,臣妾有些乏了,想早些歇息。”

逐客之意,显而易见。

萧景玄看着她低垂的眉眼,那疏离的姿态像一堵无形的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外。他握着那两半碎玉,只觉得掌心被硌得生疼,那股无处发泄的郁气与莫名的失落,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半晌,最终,一言不发,猛地转身,带着一身凛冽的寒气,摔门而去。

房门在他身后发出“哐当”一声巨响,震得窗棂都在微微发颤。

陆昭华缓缓直起身,走到那摔碎的玉佩前,弯腰拾起一片碎片。锋利的边缘在灯下闪着冷光。

她指尖轻轻摩挲着那冰冷的断面,眼中最后一丝波澜也归于沉寂。

玉既碎,情已断。

前尘往事,如同这地工的玉屑,扫净便是。

从今夜起,她陆昭华,与太子萧景玄,桥归桥,路归路。

她松开手,玉碎片落回地工,发出细微的轻响。

窗外,秋风渐起,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飘向不知名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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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妃她拒当垫脚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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