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御暮独自走进屋内,很快,里头就传来铜镜砸向地面的声音。
无需多问,这道声响已经证实了费红英方才所言是真。
穆归衡一方面要防止费红英逃跑,不能进屋查看情况;另一方面也怕江御暮解衣看到花纹后,因恐惧不安,顾不上穿戴整齐,他若贸然进屋,实在有违君子之道。
幸而这里还有江连镜,她的至亲。此时由他去照顾江御暮,应当再合适不过了。
“你,进去看看你姐。”穆归衡对他冷声吩咐道。
江连镜应了声是,小跑着回到屋内,一进门就看到江御暮失魂落魄地坐在床边。
他关上门,凑到她身旁关切问道:“怎么了?没事吧,怎么这个表情?”
江御暮轻轻推开他的脸:“刚入戏,酝酿情绪呢。”
江连镜蹲在她身前,抬头直视着她,无奈轻叹道:“江御暮,我叫您一声祖宗,您能给我交个实底吗?”
她曾被安王要求给太子下毒,究竟有没有行动?
太子病重多日之事人人皆知,连皇帝都悬心已久,甚至张榜广觅高人。如今看来,太子却安然无恙,难道病情有假?
费红英为什么要女扮男装,搅合进来?她打扮成盲眼道人模样,是为了假扮所谓“高人”,揭皇榜给太子“治病”吗?
若真如此,她为何要自言与安王狼狈为奸,还假称给江御暮施了蛊术?
江连镜百思不得其解。
不,其实这么说也不太准确。
江连镜心中已有一“解”,只是解法刁钻古怪,答案也是他最不能接受的一种。所以,他宁可此题无解。
江御暮仍是一脸哀色,声音却很平静:“你想问什么?”
“什么都想问。”江连镜一手托腮,闷闷不乐道,“你就拣你愿意回答的答吧。”
江御暮像安抚旺财那样拍了拍他的发顶,轻声道:“放心吧,我和红英没有反目成仇。”
“谁问你这个了!”江连镜挡开她的手。
真不明白,她怎么能在他迫切想问的一万个问题范围之外,精准地挑出一个他绝对不会生疑的废题回答。
除了故意装傻岔开话题,还有别的解释吗?
江连镜现在越想越觉得,自己潜意识里不愿接受的那个猜测可能有点靠谱了。
“江御暮,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假装中了蛊毒,是不是为了——”
说到这里,他似乎觉得后面的话有些难以启齿。说吧,不好意思。不说吧,又憋得难受。
江御暮看他都快把脸涨红了,不由好奇:“为了什么?”
江连镜深呼吸两次,低头避开她的眼神问道:“是不是,像三流话本里写的那样……假称破蛊之法唯有阴阳调和,求太子相助,继而顺理成章地入府为妃?”
沉默,沉默。
江御暮半晌没有回答。
这可不是一个好兆头,在江连镜看来,就等同于默认。
“你——”他急切抬头,想搬出爹娘来压住她的这种想法,哪知刚说出一个字就被江御暮捏住了两颊。
“江连镜,你平时都看些什么书啊?是不是在外头交了不三不四的朋友?”说着,她还左右看看,“也就是这没有鸡毛掸子,不然我非得替爹娘教训你一通!”
江连镜大呼冤枉,辩白到一半,忽然反应过来:“不对啊,咱们现在聊的是你假称中蛊的目的啊。江御暮,你不要转移话题!”
江御暮白他一眼,抱臂道:“什么自作聪明的想法,也好意思拿来问我?”
这下江连镜不服气了:“怎么就自作聪明了?你不是想做太子妃么?这个法子难道不能助你达成目的?”
“能,怎么不能?”江御暮懒得反驳,“但是,达成目的之后呢?”
“之……后?”江连镜不明白她的意思。
江御暮耐心解释:“你知道的,我腰后那片花纹是刺青,洗不掉。婚后太子若发现我的‘蛊’并未解除,难道不会生疑么?就算不对我生疑,红英也难逃一劫。”
江连镜想想觉得有道理,愈发困惑起来:“二位祖宗,你们到底在唱哪出戏啊?”
江御暮垂眸看着他苦恼的样子,将一根手指按在他紧蹙的眉间。
“我要推红英坐上国师之位。”
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起初,江连镜还以为她在开玩笑,于是打趣道:“国狮?还国象呢!”
说罢自己还觉得这个双关用得精妙,不由傻乐片刻,可是江御暮并没有被逗笑,反而一脸认真。
此时此刻,江连镜终于意识到了,她方才并不是在逗他取乐。
国师……是了,皇榜里写着,能治好太子之病的高人,会被皇帝封为国师。
可是无人知晓,所谓“国师”究竟是个什么官职。
但江连镜明白,江御暮此举已经表明她不会满足于区区太子妃之位。
她还要把自己的手,伸向朝堂中心。
甚至,伸向皇帝身边。
“为什么?”
江连镜不明白,为什么。
在他看来,江御暮自小锦衣玉食,母亲虽不是她的亲娘,却也对她视如己出,万般宠爱。父亲更不用提,对她堪称千依百顺,从未委屈过一丝一毫。
这样无忧无虑的日子,难道还不能满足她么?
为什么要搅入朝堂这片浑水呢?
为什么要打破从前风平浪静的生活呢?
退一万步讲,即便她对皇权有所图谋,也大可先稳住太子,等他继位之后再做打算,历朝历代也不是没有皇后垂帘的先例。
却为什么,要冒着不可言说的风险,提前赌上自己的性命呢?
他当然不懂。
江淮照为了保护一双儿女,从未对他们言明江御暮的真实身份,
在他们看来,江御暮的亲生母亲只是府里的姨娘。朝代更迭,动乱之际,姨娘难产而亡,小辈们自然没有机会见到她。
待他们出生之时,江淮照已经是新朝的户部尚书了。孩子们偶尔好奇,向他问起前朝之事,江淮照也不会多谈,俨然一副决意效忠新君的样子。
可是孩子们总会长大,总会产生自己的思想。
妹妹江唤玥——不,依爹娘的要求,在外人面前,她只能称自己为“江唤乐”。
音同字不同,背后的意义当然也截然不同。
唤玥,唤玥。
她知道,前朝的国号便是“得月”。
爹娘心中苦苦呼唤的,是那个覆灭之国的旧王吗?
江唤玥不敢多问。她知道,这是爹娘最不愿她提起的问题。
至于江连镜,他少时曾被父亲带去刑场,围观刽子手处决“前朝余孽”。
那人死前曾痛斥江淮照与窃国之贼同流合污。
其中让江连镜印象最深的一句,并非不堪入耳的恶言。
而是一句带着不甘和愤怒的——
“江淮照,你有负于先太后的血脉!有负于她的遗命!”
先太后?得月国已故小皇帝的母亲么?
江连镜从父亲口中问不出答案,便趁夜潜入他的书房,从书架后的暗格里翻出了几卷家谱。
彼时他才知道,那位亡了国的小皇帝并非先太后的亲生儿子,她只有一个女儿,曾被封为镇国长公主,后来战死沙场。
至于他的父亲,江淮照,则是得月国先太后的孤侄。
“江淮照,你有负于先太后的血脉!有负于她的遗命!”
那死刑犯的声音再度在他脑中响起,江连镜不得不接受一个事实——
他的父亲是人人鄙夷的窃国贼。
江府的富贵荣华,都是用前朝遗民的血泪换来的。
那年他几岁?十四、十五?
记不清了,只记得那是他第一次碰酒。
不是什么光彩事,大晚上的,悄悄从厨房偷了两坛陈酿,才喝下半坛子就醉得不省人事了。
下人们拿他没办法,只能请来江御暮这个救兵,把江连镜扛回了卧房。
撒完一夜酒疯,次日中午醒来,她还守在他身边。
江连镜希望她能问一问,他为什么要喝酒。
但她没有问,只说:“你酒量真差。”说完便要转身离去。
他只能抓住她的衣袖,主动提起那两卷家谱,把江府最深最肮脏的秘密挖出来,讲给她听。
可她的反应大大超乎他的意料。
因为她几乎毫无反应。
“你早就知道这些么?”江连镜只能如此推测。
江御暮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只给他讲了一个奇怪的故事。
她说那是个历史故事,但里头的历史人物,他一个也没听说过,只觉得名字怪里怪气——勾践?夫差?卧薪尝胆?
江连镜听得一知半解,隐隐觉得她是在为父亲辩白。
而他,总是愿意相信她的话。
自那时起,江连镜便知道,与前朝有关的许多事,父亲虽不会告诉他,却会与江御暮商议。
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将十余年来的一切线索串联起来,问道:
“江御暮,你的这些筹谋——太子妃也好,国师也罢,都与我初次醉酒那日,你曾讲过的那个故事有关,对吗?”
换言之,他们都是在卧薪尝胆,以求光复故国?
江御暮仍然没有正面回答,只竖起一根手指,抵在他的唇上。
“嘘——”
一切不言自明。
江连镜难掩心中惊诧,尽力压低声音问道:“可是,得月国的皇室早已绝嗣,就算复国,又能拥立谁做皇帝呢?”
江御暮不欲过早暴露身份,只道:“其实,镇国长公主当初并未战死,只是改名换姓,易地而居,养精蓄锐。”
江连镜愈发震惊,几乎无力讲话,只用气声问道:“你可知,她在哪?”
江御暮微微一笑,用手指在他掌心写下两个字。
涵州。
……
穆归衡等了许久,才等到江家姐弟走出屋门。
江御暮看着还算镇定,江连镜却像三魂丢了七魄,演都演不出来的那种。
也是,亲姐姐被奸人所害,随时有性命之忧,可不是得担心成这样么?
江御暮见此刻院中只剩穆归衡一个人,便问:“飞鸿影呢?”
穆归衡也向她走来,答道:“抱歉,我自作主张,放他走了。”
“你们谈过了?”江御暮稍稍放心,情绪沉沉道,“你放她走,是为了保住我的性命?”
穆归衡安慰她道:“我会助他成为国师。作为交换,他会解除你体内的子蛊。”
他已然下定决心。
待此事了结,飞鸿影其人,他定杀之而后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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