屏风后,萧云芷没有出声。
她膝上的两只鸽子傻愣愣的看着她,发出咕叽咕叽的声响。她轻轻把鸽子放回自己肩头,抬步走到了屏风后一座博山炉后。
博山炉巨大,恰好挡住了来自院落中的视线,不用担心院落里的哑嬷嬷和书房门口的侍卫窥探。萧云芷看着顾菁之,正对上顾菁之平静黑沉的目光。
“你想帮我么?”
她轻轻说道,声音恰好传入顾菁之的耳中,传不入第三人的耳。顾菁之轻轻皱了皱眉,意识到自己对这样的话兴不起反驳的念头。
“我不会违背殿下的意思。”
他最终轻声道,他头一回仔细看萧云芷的那双潋滟的眼眸,仿佛被其中的薄红和水光摄去了魂魄。
“我明白。”
萧云芷轻轻说道,眼眸中又流露出一线光来,像是初夏荷尖儿上的一抹露珠,沁人心脾。
顾菁之挪不开眼。
“我只想知道,我哥哥是否还在那里。”
萧云芷并不知道顾菁之突如其来的帮助是为了什么,她也不想弄明白。就如她所说,在萧家交出半块儿兵符和信件之后,她身上根本没有什么是值得顾菁之觊觎的。
无论顾菁之突如其来的善意是为了什么,她都不会放过这稀薄的机会,她要救她的哥哥,她走投无路了。
她的话让顾菁之轻轻蹙眉。他明白她没有死心,更没有听劝。她仍然不愿相信依附殿下能获得的一切,仍然想要抵抗,就像她一直以来做的那样。
这应该让顾菁之觉得厌恶,像看待一个跳梁小丑般烦躁,可是他心里却平静极了,甚至油然而生一种果真如此之感。
“据我所知,仍在。”他回答道:“萧云恒是萧侧妃执意冒着风险从边关押送至此的,刑讯亦是萧侧妃的主意。侧妃心狠手辣,但令兄英雄气节。殿下本不欲对此事再多上心,毕竟藏匿罪人若是被圣上发现,便是太子也逃不了干系。前日...纯粹是无心之失。”
屏风后,萧云芷苍白的手握住博山炉的一角,垂下脸掩饰冲破眼眶的泪水。无心之失,好一句无心之失。
她的亲生兄长,在京外暗无天日的牢笼里备受折磨,她还不满周岁的侄儿被用作把柄,她全不知情。
“...我倒应该多谢萧婉晴。”
她轻声呢喃,顾菁之没有听清。他顿了顿,拿起折子和书简起身,向密道走去:“一朝不慎,满盘皆输。弃车保帅才是要紧事,你兄长是英雄,可他身份太过醒目,恐怕难以保全。”
他轻声提点:“你们兄妹二人互为牵制,或许为你,殿下能留他一时。”
萧云芷的心因为这句话再次剧烈地刺痛起来。她抬手将双眼中的泪水抹干净,不再放纵自己哭泣,因为肿胀的眼都会落得祁弘晟的逼问。
这都是她的错。她家族的荣辱,父亲沉冤昭雪的希望,兄长的尊严和性命,断送在萧婉晴明目张胆的谋划和兄长对她的爱惜里。是她毁了一切。
“若那日,是你在牢笼里,会因为听到亲妹的惨叫,交出那块儿兵符吗?”
在顾菁之即将消失在门后时,萧云芷轻声问道。顾菁之身形一顿,继而快步离开了。
他不会。他妹妹顾芝已经死了,七岁的稚龄,被他的奶母诓骗着穿上了他的衣服,头一回走出了满是药味的房门。
她那么小,又那么懵懂。常年缠绵病榻,她根本不懂外面的京城是什么样子,不明白父亲被处死城外,顾家变成了什么样子。她头一回走出家门,竟是走向了刑场。
她一定哭的很惨吧。她什么都不懂,每日只能有半个时辰的时间听顾菁之讲学堂里的事,讲京城中的花开雪落。顾家那么多人头在她面前接连滚落,她恐怕吓得哭都哭不出了,她会想起爹娘和哥哥吗?
顾菁之不知道。在之后的经年,他被奶母伪装成女孩,在围剿中颠沛流离,直到如今,他被冠以妹妹的名讳,再次用她的身份苟活下来,像一只套着人皮的画皮鬼。
他不会像萧家大哥一样,为了妹妹的一声惨哼断送自己,他没有妹妹。
他也不配有妹妹。
*
祁弘晟今日回府很早。城外难民之事因为商贾献银而缓解,圣上发话,将流民迁往淮南,令当地官府重算良田,赐予流民安置。
此事事关重大,圣上自然不愿让太子插手,祁弘晟因而得了几日喘息之机。他下了差便回府中,未曾停顿便回到书房。
前日之事事发后,他将尽一日夜未曾休憩,一合眼便能看见萧云芷满是怨恨的眼眸。这一切仿佛前世重来,令他心烦意乱。
他知道萧云芷对待她的亲眷如同软肋,而他恰恰恨她这一点。
他年少时,常年与萧云芷相伴,他与萧云芷何等情谊,互许过终身,合该是全天下最亲密不过的,可是萧云芷放在心里的人太多了,多得让他都变得无足轻重,让他都变成了次要。
明明他才是那个能给萧云芷一切,助她上青云,助她生双翼的人,明明他才是这世间最在乎萧云芷的人,可她偏偏执迷不悟,半分不以侍奉他为重,反而为了旁人要死要活。
她太愚蠢,可他又偏偏对此无可奈何。萧云恒吐露了消息,又全无求生之意,祁弘晟几次想要下令烧毁京外刑室,可是命令到了嘴边儿,却又哑然无声。
这一切,都怪萧云芷乱他心神。前世今生,她总是有层出不穷的鬼魅伎俩,专以毁他谋算,乱他心神为乐。若说祸国之能,不输褒姒妲己,偏生装作清冷无害的模样,惹天下痴愚之人对她生怜!
祁弘晟裹着一身外面带来的风尘入内,便见萧云芷的纤腰卡在窗棂上,一只雪白的鸽子在她指尖扑棱着翅膀飞走,而她听到声音回转过来,一双明眸睁大,眼里没有祁弘晟预想出的怨恨,只是有些错愕。
还有恐惧。
祁弘晟看着她缩了缩身子,半靠在窗棂上,一双暖棕色的眼眸看过来,熟悉的眸光中,掺杂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胆怯。
她怕了?
祁弘晟一瞬间被这个念头深深迷住了。前世,在萧云芷对他百般抗拒,毫不屈服的时候,他最先想到的手段就是恐吓萧云芷,让她听话,让她懂事。
是他惯坏了萧云芷,让她从不知道如何侍奉君主,如何明白祁弘晟不仅是她的丈夫,更是她的天,她唯一的主子。她应该敬他怕他,也应该爱他懂他。她出落成这种不知所谓、放荡无耻的模样,他也有责在身。
他杀了萧云芷宫中所有人,也处决了萧云芷的奸夫和所有叛军。叛军被处死那日,他带萧云芷登上高楼观刑,他那时想,或许萧云芷会浪荡无耻地求情,可是萧云芷没有。
她吐了三口心头血,险些从楼上栽下去。那日后,她仿佛眼盲心哑,再没有给过祁弘晟半分眼神。她那双空洞的,一心求死的眼里什么都没有,更没有恐惧。
祁弘晟走近,他高大的身形笼罩在萧云芷烟粉色的裙裾上。他仔仔细细地看萧云芷那双睁大的眸子,为她每一次眼瞳的震颤而血热。
“过来,服侍孤沐浴。”
他转身走入偏殿,奴才已经摆好了热气腾腾的浴桶。他站在浴桶前,背对门扉,不多时感到一双温凉的柔荑穿过腋下,附上他胸前的盘龙扣。
那双手带着熟悉的馨香,还有一丝淡淡的草药苦涩,让祁弘晟原本微微挑起的唇角落下。他带着扳指的温热大手握住了萧云芷的手,惹得他身后小心贴着的柔软身躯轻轻一颤。
他想到了萧云芷身上那些被萧婉晴烙下的伤口。这本是不该发生的事,更是严重的冒犯。萧云芷身上的那些新添的,与他无关的伤口,像是足下荆棘,每分每厘都令他心气不平。
“你身上的伤,孤会替你讨回公道。”
只是不是现在。祁弘晟眸色阴沉。他对萧婉晴是有几分欣赏,可这女人太过疯癫,手也伸得太长了,长得让他忍不住想要剁了她的手。
外袍的衣扣解了一半,祁弘晟自己粗粗扯开另一半。不多时,他拥着萧云芷落入水汽氤氲的木桶里,萧云芷身上未消肿的伤口被热水激得刺痛,让她红了双眸。
“奴婢不要公道,殿下难道不知我心中所想么?我只想——”
她声音带着哭腔,不知是因为热水熏蒸伤口,还是为了那日的怨怼。祁弘晟不愿细看,毁了此时的性质,只沉声叱道:
“主家恩赐,岂有你想不想的道理?”
萧云芷噤了声,满桶温热的水随着晃动慢慢溢出木桶边缘,萧云芷背上的鞭伤被带着茧的粗糙手指细细抚过,反复搓磨,似乎是想用指痕掩盖住原先的痕迹。
她疼极了,泪扑簌簌地落,喉中偶尔溢出一点儿狸奴似的轻哼,被水声掩盖得彻底。她仍然青紫的手腕无力地在水中翻腾片刻,慢慢攀上了祁弘晟宽阔遒劲的背脊。
......
当她被祁弘晟抱出木桶时,水已经凉透了。
她在祁弘晟怀中昏睡,未干透的眼角又滑出一滴疲倦至极的清泪。祁弘晟抬手将之抹掉,又耐着性子将她脸上所有狼狈的痕迹一点点揩去。他乐此不疲地做这样的事,就像他们都还是总角之年的少男少女一样。
那时,萧云芷对他全无异心,满是依赖。
“你乖些,过几日,孤带你去母后坟前祭拜。”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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