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和四年,冬。
长安北望,大雪纷飞。
打更的梆声响起,城北门坊的茶阁还闪烁着微弱的亮光,遥远的雪上留着一排马蹄印。
墙根下一个总角之岁的孩子躲门坊后偷偷张望,听见梆声吓得撒腿就跑。
合阳侯薛珝在茶阁的草帘前驻足片刻,才向那孩子拱拱手:“多谢燕儿姑娘引路。”
小鬼对薛珝扮了个鬼脸,回头就见一个灰色身影拨开草帘从茶阁出来,语气温和地唤道:“燕儿妹妹,进来吃盏茶吧!”
“莫静哥哥。”小鬼扬起头轻快地挥手,“白棠姐姐要带我们去灵河玩了。”
被称为莫静的年轻男子微微颔首,见小鬼走后才回头望向薛珝,露出温和的笑容,请他进到茶阁。
炉上还在温着茶,莫静为薛珝端上一盏热茶:“小店简陋,侯爷莫要嫌弃。”
茶香袅袅,清香沁人。
“不知阁下如何称呼?”薛珝欲言又止,才低声问起。
“暗夜使,莫静。”
莫静垂眸,轻声说。
往来阴阳两的暗夜使者,他们本不属于这世间。
莫静将墨迹未干的纸轻飘飘地投入火炉中,火炉骤然燃起蓝色的焰光,将纸张瞬间吞噬。
薛珝嗅到茶阁里似弥漫着若有若无的异香,在还未想到要说什么时候,嘴巴已经开了口:“您是何时回到京城的?”
“前些时日适逢七月中鬼门开,我在途中遇见了几位友人,方才结伴同来。”莫静的声音寡淡轻平,语调平整,全然没有任何起伏。
薛珝只觉得心中苦闷,端起清茶一饮而尽,茶中的甘苦从舌尖蔓延开。
他的父兄在四年前战死于边城,只剩下他回到京城继承合阳侯的爵位,京城却已改天换地了。
前些时日他在家里烧了好多纸,不知阴司那边的人是否能收到。
其实莫静和太子楚毓的容貌和性格都没有半分相像。莫静的容貌很是寻常无奇,说话时也因温吐慢顿而多了几分恬静;但楚毓却是皎皎月云上花,就像明珠般熠熠生辉。
“宵禁到了,薛侯该回去了。”莫静背对着薛珝,轻声说道。
“那在下先行告退。”薛珝犹豫了一下,才起身拱了拱手。
夜雪愈烈,寒风呼啸。
他还能听见风雪中的打更声,伴随着夜里的嬉笑和哀泣。
茶阁中昏黄的烛灯,隔着风雪也变得模糊。
炉上只剩下最后一只壶子,正在暖着香茶。
莫静跪坐在暖炉边,闭目,手上在缓慢地盘着一串檀珠。
风雪中传来渐近的脚步声,直至来者站在茶阁前,望着陈暗的牌匾。
——八苦
茶阁名为八苦,人间八苦都在一茶之中。
“客官可要吃盏热茶?”莫静的声音在布帘后轻飘飘地响起。
再见到周晏青,在他早已算好的时间地点。
正如当年,周晏青费尽心思布下相见的局。
周晏青的目光却还停在牌匾上:“贵店名为八苦,不知何解?”
“生老病死,人之难免。求不得、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终不得圆满。”
周晏青接过莫静递给他的茶盏,尝了一口才发觉很是甘甜:“先生也修学佛法?”
莫静垂眸,抚着腕上檀珠:“鄙人愚拙,让您见笑了。”
“我见先生觉得面善,可是从前曾与先生见过?”周晏青试图回忆着,却一无所得。
这张脸太过于平平无奇,在人群中没有任何特别之处。
莫静低眉敛眼,轻声说道:“大人说笑了。鄙人从南边来,前月方才进京,料想是不认得大人的。”
他正想要再开口时,突然感到一阵风从背后袭来,周晏青下意识偏身躲了一下,那枚飞镖几乎是擦着他的脸飞过。
莫静伸出手,飞镖已被捻在两指间。
“阁下好功夫!”周晏青看得愣了一下,已是脱口而出道。
“大人缪赞了。”莫静松开手时,飞镖骤然掉落在雪地中。
银月镀光,飞镖上刻着飞鸟的图腾。
雪中映出一片黑影,在高墙下掠过,消失在夜色中。
此次刺杀,自是不可能冲着一个小小的茶阁老板而来,行刺之人的目标是周晏青,如今在朝堂上一言九鼎的国相大人。
莫静只当浑然不知,就从盒中取出一枚平安符赠予周晏青:“这是瑶光寺的平安符,愿大人长乐无极。”
指尖触到那枚冰凉的平安符,淡淡的茶香萦绕,周晏青不假思索地接过了平安符:“多谢先生。”
就像他好似被冥冥之中的指引带来到茶阁,鬼使神差地接过那枚平安符。
在周晏青离开转身离开茶阁后,阴冷的寒风吹过,茶阁中唯一的油灯骤然熄灭了。
红衣鬼女站在楼坊上,月光中她惨白的脸似乎在笑得明媚。
雪渐停了,周晏青刚走到坊楼下,就感觉在松软的雪中踩到了什么东西。
拨开覆在上面的薄雪,那竟是一具僵硬的尸体;死者左手握着酒瓶,就像是喝酒后醉倒在雪中被冻死的醉汉。
而他右手却拿着一只诡异的木娃娃。
通报官府后,官差将死者抬走后,还向周晏青告罪,实在是惊扰了大人。
“那木娃娃兴许有何来头的。”想起那只木娃娃,周晏青皱起眉,廷尉连忙拱手:“大人说的正是,下官定让他们去查得明白。”
深夜愈寒,莫静捧着一盏油灯,沉重的铁门在他面前被缓慢推开。
无数红烛燃烧着,满屋都被映成火红的明亮。
烛泪落在烛台上,凝成形态各异的瑚形。
莫静将油灯放在案上,黑色的匣里装着一株妍丽的花。
双生花,长于东州尽处灵河之畔。
传说中双生花的灵核,能承渡着不入轮回的亡灵回到阴司,求得来世。
“等到明年鬼门开时,我就带你回去。”
轻抚着指下的双生花,许久莫静低喃道。
茶阁中的八苦茶,正是添了双生花的花籽。
善恶双生。
行善积德之人喝了八苦茶,便能延年益寿身体康健。
作恶多端之人喝了八苦茶,就是灾祸不断暴毙身亡。
以善恶之气供养双生花,等待花开。
世间苦难深重,他不希望他的孩子只能在世间飘荡做孤魂野鬼,直至消散。
他的孩子还未见过明媚的春光,就被黑夜吞噬了。
那是他诚心期盼的孩子,只属于他的孩子。
这也是如今他唯一还能为孩子做的。
让他能再入轮回,来世有人疼爱。
红衣鬼女还站在窗外,目光怜悯的望着莫静。
“白棠阿姊。”莫静早已知晓她在外边,缓慢合上匣子,出言唤她。
白棠进到屋里,微不可见地皱起眉:“今晚你已见过那人了?”顿了下语气多了几分冷意,“子宜的另一个亲生父亲?”
“不是。”莫静面无表情地冷硬道。
“好弟弟,阿姊会替你去出口气的。”白棠伸手拈下她发鬓间的红棠花,红棠在被她触及的那刻就骤然枯蒌凋零,艳丽的颜色也变得黯然。
她终究是阴司鬼女,与人间的花红柳绿无缘。
即便是她选择了留在人间,以作为暗夜使为代价。
周晏青从廷尉府回去,那只诡异渗人的木娃娃好似还在他眼前飘晃着,伴随着孩童清脆欢愉的笑声。
淮安侯府在东坊胡同,这边是京城达官贵人聚集处。
周晏青的养父,老淮安侯周叙乃是有从龙之功的肱骨之臣,深受先帝倚重,这座府邸亦是先帝所赐。后来老侯爷因救驾重伤瘫痪,遂辞官离去;先帝感念淮安侯功高,赐他良田宅院千金,回到淮安颐养天年。
“大人回府了。”奴仆迎周晏青进来,周晏青径自进到屋里,取出藏在暗格里的锦匣。
锈迹斑斑的匕首还能依稀辨认出雕刻的并蒂莲,凹凸不平的纹路还残留着暗红的血迹。
楚毓已经死了四年。
是他杀死了他。
他亲眼看见楚毓浑身的血都流尽了,光华绮丽的容颜变得灰白憔悴。
楚毓死后,他将楚毓埋葬在林岭,和那个死去的孩子埋葬在一起。
想来楚毓也再不愿见到他了。
后来他却总是在梦中见到楚毓。
梦中的楚毓还是十五岁的模样,他坐在铜镜前,周晏青拿着玉钗为他束发。
梦中他们恩爱缠绵。楚毓从小缺爱,在他们相爱后,楚毓总像个黏人的孩子一样喜欢缠着他,他的爱情也从来都是热烈似火。
他却是个恶魔,将楚毓一步步推向深渊。
在梦的最后,楚毓变成了临死前的模样,那双美丽的眼眸失去了光彩,只剩下黑白分明的颜色。他望向他身后,久久凝望着虚无的大雪中。
他早已没有了为自己辩解的理由。
合上锦匣,匕首从暗格里掉出来。
夜已三更,周晏青在梦中只见到茫茫大雪。
梦中风声簌簌,似乎有人在哭泣。他循着声音寻去,却越走越远,突然感觉似乎有什么东西拉住他的脚;他低头就看见一个孩童抓住了他,孩童哇哇大哭着,很是凄厉。
“你是谁家孩子?”周晏青疑惑问。
“子宜,回家了。”风中传来熟悉却也陌生的声音,一个少年郎从迷雾中走来,抱起孩童就有些歉意地轻笑道,“孩子顽闹,惊到你了,实在是抱歉。”
“阿毓——”周晏青回头看见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
楚毓并未理会他,只是俯身抱着孩子远去,最后消失在夜色迷雾中。
——你说,如果我们有孩子,要叫什么名字呢?
——弋言加之,与子宜之。就叫子宜,可好?
梦醒时,原来这只是一场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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