宵禁未至,莫静坐在竹帘下与薛珝对弈。
白棠笑意盈盈的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花茶递给薛珝:“小薛公子,这可是我刚煮的花茶。”
“谢谢白棠姐姐。”薛珝仰头对她笑道。
“你不怕她吗?”莫静抬眸。
“白棠姐姐温柔漂亮,我为什么要怕她。”薛珝笑起来说。
这话果然很让白棠满意:“小公子可说的不错。在我们长安鬼女圈,我可最是温柔,不像我那群小姐妹一样天天跑出去吓人。”
薛珝还想再向白棠询问什么,白棠却转身就走了。
莫静开口淡淡道:“你以后还是少来这里,免得牵连到你。”
“我爹爹哥哥们都不在了,我早已不在乎这些了。”薛珝这才敛起笑意,有些落寞的说。
“当年薛将军的事情,是不是和他有关?”莫静捻起一枚棋子沉思许久,才问。
“四年前先帝突然驾崩,周晏青为谋夺大权而瞒天过海害死殿下;我父兄手握兵权,他自然不可能让我们活着回到长安。”提起此事,薛珝愤慨不已,只是不能为父兄报仇只能隐在长安做一个透明人,更是令他心觉无比憋屈。
周晏青除掉了薛将军父子,只留下薛珝,其意也是昭然若揭。
周晏青完全掌控了南淮军,而北营则是唯一的威胁。
京城变乱,周晏青才迫不及待地除掉楚毓,拦截下北营的军报,让薛将军父子在那场孤立无援的大战中送死。
若薛将军父子能平安归来,周晏青同样也有后招。
可最终却只有薛珝回京,周晏青才留下了薛珝,顺势瓦解了合阳侯府的兵权。
莫静垂眸,正因为他太了解周晏青了,也更清楚周晏青的手段。
如今高坐明堂的皇帝,就是昔日的小宁王。
当年小宁王成为嗣君不过还是五岁小儿,周晏青才是朝中大权在握之人。
他的父皇这般抬举周晏青,可当真是怪事一桩。
楚毓到死都想不明白,如今的莫静同样也是不解。
坊间传闻,兴许也并非空穴来风的妄议之言。
“您可曾听说过?”薛珝端着空盏,烛火橙光映在他的眼中,“坊间传说今上乃是先皇的私生子。”
谣传虽是骇人,却又好似很合乎情理。
先皇的兄弟有两人,长兄怀昭太子早年因党政之争落败被废,幼弟即为今上的生父宁王。
宁王与王妃琴瑟和鸣,却多年未有子嗣。
直至九年前已年近四旬的宁王妃老蚌怀珠,生下了小宁王。
自小宁王出生后,就有流言猜测小宁王并非宁王妃所出,应是宁王姬妾之子被王妃抱养。
不久宁王和王妃相继故去,后来小宁王又成为嗣君,这传言便说小宁王实则是先皇的私生子。
有人编排了一出话本,讲的便是先皇与民女相爱生下今上的故事。这出话本也是讲得有鼻子有眼,就好似亲眼所见之事。
而在故事中作为先皇从前唯一皇子的楚毓,在先皇的爱子降生后也就变作无用的弃子。
这般精妙绝伦的故事,便是莫静听了也称叹不绝。
可惜这也终究只是坊间流传的故事。
“小侯爷,夜深了,你也该回去了。”莫静并未答了他的话,就轻声说道。
寒风凛冽,薛珝扶着桌沿起身,在望向雪夜的那一刻才觉得混沌的脑子终于清醒了,犹豫半晌才问:“您可有何事需要我做的吗?”
他回头时,看见莫静如瓷塑般不变的神情依然浮着半分笑意,而白棠就倚站在布帘前,正笑意盈盈地望着他。
莫静的声音仿佛从天边传来:“那便有劳小侯爷了。”
一支竹签落在案上,薛珝鬼使神差地拾起来。
待薛珝走后,白棠才走到莫静身后,放下那正热气腾腾的茶盏:“薛家郎,拜贤良,学富五车登明堂。望天狼,执金枪,红缨白马破西凉。这位薛小侯爷,原是薛将军的弟弟。”
“阿姊曾见过太傅?”莫静问起。
“薛将军之名,玉关儿女谁人不知。”白棠只是温温柔柔地笑着说。
风雪飘絮,周晏青在城南楼下驻足片刻,就见齐副将从灯火阑珊的花楼里探头出来。
齐副将颇得周晏青的信任,此次来宜春楼也只交由他来安排。
接到暗报,陵东王在大朝觐提前进京,在宜春楼与京官勾结相见,密谋不诡。
周晏青得知此事,就准备以宜春楼为饵引诱陵东王入局,借着此次的名头除掉陵东王这个心腹大患。
齐副将早已安排好一切。
周晏青进到宜春楼,脂粉酒香扑面而来让他觉得很不适,跟着齐副将到楼上的雅间坐下。
陵东王一行人还没有过来,周晏青也是乔装打扮而来,以免打草惊蛇。
雅间备了酒水菜肴,周晏青坐在邻窗的位置,听见一阵袅袅妙音传来。
从缝隙中看见楼下的光景,五六位纱裳女子在台上献舞,在宜春楼寻欢作乐的富家公子眼珠子都恨不得黏在这群姑娘身上。
却见一白衣少年站在角落后,应是伶乐之人,正吹着玉萧为她们伴乐。那是……杨柳曲!
周晏青抓着窗沿,循声寻去,待见到那人的面容更是惊得脸色煞白。
他和楚毓长得虽是只有几分相似,但在低眉认真吹着杨柳曲时,却就似楚毓正活生生地站在这里。
这曲熟悉的杨柳曲,也正在缓慢地凌迟着周晏青。
“大人。”直到齐副将的声音响起才打破了周晏青的神思,他的目光才从那白衣少年身上移开,向齐副将询问那是何人。
齐副将却对宜春楼很熟悉,说那是宜春楼的清倌月伶,才十五岁,虽是个男孩子却长得比花魁玫如还要美。
一只纸蝴蝶在歌舞升平的堂上飞舞着,直至撞入烛火中,骤然被火光吞噬烧成灰烬。
一舞终毕,纱裳女子和月伶纷纷下了台。
那晚本该出现在宜春楼的东陵王一行,却并无影踪。
自从被灵婆告知他已是被阴司鬼气缠身,周晏青却并未觉得很是担忧,总不过一死罢了。
只是在梦回午夜时,他时常会见到那个孩子,就在遥远处,待他靠近就转身跑开了。
他知道那个孩子就是他的孩子,当年楚毓怀的那个孩子,那个还没有出生就死去的孩子。
也是他亲手害死的孩子。
他也没有资格再想做那孩子的父亲了。
那夜仍是无数纸蝴蝶在漫天大雪中飞舞,周晏青将一沓纸钱都放进炉中,看见被烧成灰烬的纸钱被风吹起来,似乎又变成了纸蝴蝶。
小小的孩子就站在廊下,低头认真地玩着那只木娃娃。
周晏青放下纸钱,就朝那小孩走过去。
“子宜。”周晏青站在他面前,小孩还抱着那只木娃娃,听到声音才仰起头望着他。
小孩看起来就是普通小孩三四岁的模样,长得很可爱,眼睛黑白分明。
周晏青却突然想起,他第一次见到这孩子时,身上沾着漆黑粘稠的血液,手脚和五官都长开了,却皱成了一团。
太医都未曾见过这么可怖的死胎,只说是因为孩子已经胎死太久,一直留在母腹才会变成这样。
那时他在林岭遇见了一个道士,老道说这样的死胎怨气重,要寻法术高强的能人将死胎度化了,否则成了鬼婴必然兴风作浪后患无穷。
“你是谁呀?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小孩很好奇。
“我是你的父亲。”周晏青犹豫了一下才道。
“你胡说。”小孩在听到他的话后很生气地将他推开,“我是有爹爹的,你根本不是我爹爹。我要去告诉爹爹。”
顺着小孩的目光望过去,楚毓就站在不远处的漫天大雪中,他穿着月白色的袍子,只是站在雪中静静望着他们。
小孩很欢快地跑过去唤了声爹爹。
周晏青走过去,才看到他的身体在淌着血,先是月白色的袍子被浸染成了血色;只是鲜血还在继续往外涌着,他的腹腔被刨开,鲜血就像河水一样流到雪地上,流到他的脚边。
“我好冷,你便来陪我吧!”
清冷的月光下,楚毓的面容惨白到透明。
周晏青想要将他拥入怀中,他的身体也是冰冷的,没有丝毫温热。
周晏青只感觉到腹部一阵剧痛,楚毓已是将匕首刺入他的小腹,再缓慢地撕扯开。
他的声音依然温柔:“曾经我也这么痛过。你说过会永远爱我的,我最恨别人欺骗我;既然如此你便下来陪我吧。”
“殿下,我是爱你的。”周晏青任由楚毓将他刺伤,仍是想要紧紧拥着他,“对不起。对不起。若有来世,我一定……”
尚未说完的话,被和周晏青一同扔出了纸蝴蝶的幻境。
待周晏青醒过神来,他仍是坐在廊下。
最后一片纸钱也在火炉中被烧成灰烬。
没有子宜,也没有楚毓,一切都是假的。
大雪纷飞愈发猛烈,刺骨的寒风在破开他的皮肉,钻进他的骨里。
院里的薄雪被寒风吹起,周晏青才看到在雪地上静静躺着一只木娃娃。
木娃娃的双眼被雕刻得惟妙惟肖,被封印在瞳娘娃娃里面的鬼婴,好似正在看着他。
鬼婴咧开嘴笑着,露出正滴着血的嘴巴。
鬼婴还在无声地说着话。
你杀了我!你也下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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