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半个时辰之后,陛下携太子来到高台。甫一出现在众人视线中,交头接耳停顿,窃窃私语断绝。及至没瞧见他父子二人有任何异常之处,众人复又开始窃窃私语。
陛下还未和太子分别,离高台之上的案几还有好些距离,就见崔冬梅突然看来。她一双眼灿若星辰,好似万千乌篷船荡漾在银河当中,泛起醉人光泽。陛下微微一笑,阔步上来和崔冬梅并排而坐。
“你来得早,我还想着你或许会歇一歇再来。”陛下低声耳语。
帝后的案几并排而设,可长条案几较宽,陛下的耳语,崔冬梅听得并不真切,很是自然靠了靠,“陛下说什么?”
小娘子偏头过来,杨恭能清楚瞧见她额角碎发,混着灯芒泛起金光。
“说你来得早,堪为天下女子表率。”
他的话音微微上扬,听得人极为舒坦,崔冬梅不禁一笑,“那是自然,我可是个好姑娘。”话虽然如此说着,眼神却不落到杨恭身上,自以为悄无声息地打量福王身后的姑娘。
及至她看了好几眼,杨恭觉得有趣,试探着问道:“那姑娘好看?”
崔冬梅猛地回头看来,惊慌之下,头上的莲花冠晃动几分。
“什么姑娘,没瞧见什么姑娘!”确定无疑的语气说着最惹人怀疑的话。
杨恭心道:这毛丫头什么时候学会说谎了,不急,再问问。
“哦?没什么姑娘,那你朝那头看什么。”
陛下佯装循着崔冬梅的视线去找,吓得她一个转身过来,面对陛下,“没什么,说了没什么就是没什么。我从前,嗯,从前不上心,还有好些个朝臣不认识,而今做了皇后,方才想起来有些不好,该认识的,总是要认识。这才到处看看。”
“谁人不认识,我告诉你。”
说罢,杨恭领着崔冬梅,目光梭巡,一个个给她说,这是谁人,现如今在何处当差。间或遇到一二合他心意之人,多说上两句,这人脾气秉性如何。
杨恭起了坏心思,知道崔冬梅听不进去,也知她担心什么。可是,这等事情,有什么好担心的,他想不明白。
从远离福王那侧开始,直到泰半朝臣介绍完毕,崔冬梅再也忍不住,“陛下,宴会宴会,欢庆要紧。至于这认人的事儿,回头陛下再教导我也不迟。”
杨恭余光瞄了瞄,现如今才介绍到工部黄侍郎,离福王的座次,还远着呢。
见她执意如此,杨恭不想惹她不快,顺从说起旁的。自此,见崔冬梅大喘气,好似躲过偌大的劫难一般。
宫廷乐舞,无甚新意,杨恭看了看,便心思不在这上头。余光瞄见崔冬梅再次频频看向那姑娘。
他突然问:“福王身后的姑娘,我见你看她许久,我想着,你许是见她长得好看,心中欢喜。可对?”陛下说话之间,顺崔冬梅的视线看向那姑娘。
引得崔冬梅缓缓回头,直勾勾看向陛下的眼睛。小娘子如水的眸子,像是瞧见什么令人震惊之事,也像是瞧见什么本该如此之事。一瞬之间眸色几番变动,末了,汇聚成一道略带凄凉的目光。
杨恭的眼神佯装落在那姑娘身上,却是实打实落在崔冬梅身上。
见她不好,歇了逗人玩儿的心思,“不过是个姑娘,无需在意。”
见她没听在心中,杨恭挪开视线看向别处,将下手的朝臣及其内眷,一一看过去。面上在审视有谁参与这事儿,内里却是在想,该说个什么,现如今这光景,有些不好。
此起彼伏的鼓乐之声中,听崔冬梅轻声问:“陛下也觉得她好看么?”
小娘子问得很是小心,仿若杨恭说半个好字,她就要碎了似的。
他们将这人送来,为的是什么,杨恭再明白不过。崔冬梅问这句话,为的是什么,他也再明白不过。他想说,这姑娘不好看,他想说,这姑娘太娇弱,然话还未出口,他旋即明白,崔冬梅显然不会信。
许久的思索之后,他说:“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一人的容貌,各有千秋。你要……”
崔冬梅听不得这话,顺手拿起果子在手,递到杨恭跟前,靠近了说,“陛下就是觉得好看,莫要糊弄我。”说着,将果子扔到杨恭跟前,扭头再不去看他。
杨恭一时没料到这等境况,出手不及,由得那半黄半绿的橘子,顺着台阶,滚落到舞姬脚旁。
大邺新闻,大邺新闻,帝后不睦,帝后不睦。
由一个橘子引发的骚动,顺着帝后下首的官阶位次,渐次蔓延。战场的硝烟弥漫,不及片刻,偌大的清泉宫高台,不闻人语,只闻鼓乐。
秋猎,本为庆贺、犒赏,哪里能任由这些许小事,乱了庆贺。杨恭出言安抚崔冬梅两句,转而说起今次秋猎的彩头,说起往年的热闹。在他的有意之下,众人渐渐将适才的不快抛诸脑后,欢欣鼓舞。
仅次于帝后之位的太子夫妻二人,自然是将这一切看在眼中。
刘三娘为了撇清干系,专程找来福王入局,可不会轻易显露一二端倪。而太子杨琮不一样,他见崔冬梅朝陛下发火,扔了个橘子过去,好似姑娘家撒娇生气,气自家夫婿多看了旁的姑娘一眼。一时之间,他心中泛起几分莫名其妙的不安。
他想不明白。
缓缓看向刘三娘,见她稳如泰山,面色从容。身为背后主事之人,见自己胜利在望,见敌人溃败在前,一点子喜悦没有。
他想,此刻和自己并肩而立的若是崔冬梅,他定然能一眼看穿她心中所想。
刘三娘果真是个心机深沉之人。
一场各有心思的欢庆宴会,在太子杨琮的叹息中结束。
月朗星稀,弦月高挂,屏退伺候之人,杨琮焦躁不安,和刘三娘相对而坐,等候外间消息。他们的谋划,可不仅仅是让小娘子露个面这般简单。
愈加焦躁的杨琮问刘三娘,“你说,她成功了么?”
“殿下安心,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毕竟是在父皇跟前耍花招,我……”有些怕这几个字没能出口,一径被刘三娘截断。
“怎生是算计呢,此事若成,一场风月,此事不成,不过是和此前一般无二。殿下不要忘了,这多年来,肖想陛下之人,不知多少,前赴后继的姑娘,哪里是能断绝干净的。更何况,一直不愿意成亲的陛下,突然有了皇后,朝臣咽下去的希望,死灰复燃,再是寻常不过。殿下要明白,陛下成亲是喜事,是好事,可皇后是她崔冬梅,这就不一样了。
此时不出手,待他们二人生了情愫,或是添上个皇子皇女,再来亡羊补牢,我刘三娘做不出这等蠢事。
太子殿下,当断则断!”
杨琮冷不丁又想起适才宴会之上,刘三娘的坦然淡定,云淡风轻。
看她面色,好似这一切,她一点子不知晓。可听她言语,却发现,蛇蝎妇人也不为过。
杨琮自认配不上光明正大,可她呢,仿若天生就适合这样的勾心斗角。
他想说,你真可怕,然再见刘三娘缓缓投来的视线之后,到了嘴边的话变成“如你所愿。”
刘三娘:“如我们所愿。”
十月的夜间,寒风阵阵,透过皮肉,吹到人心中。
话说此刻被人惦记的陛下,和左相作别之后,半身酒气走在步道之上。寒风吹拂袍脚,带起阵阵涟漪。蜿蜒而上,转过一丛秋海棠,满山花香之下,得见一小娘子,素色长褙子,晴天色披风,和身后的夜色相得益彰,如同山涧一朵白茶花。
她纤纤素手在海棠花间来回。
一时杨恭停下脚步,隔了半块大石,朝小娘子看去。
那小娘子像是身子骨极为不好,咳嗽不止,以手抚着心口,病弱西子。
许久之后,那小娘子好似才见到陛下一般,徐徐从花丛中走来,翩然行礼。
“臣女给陛下请安。”
杨恭不咸不淡道了一声,“你是谁家姑娘?”
现如今朝臣们的把戏,越发灵活了。
“江东路并州刺史,乃家父。”
“并州刺史,周永安?我记得,他而今该六十余岁,想不到还正当壮年。”
六十余岁的老父,十六七的姑娘,谁人不说一句,并州刺史老当益壮。
周娘子听得这话,连忙请罪。
“何罪之有?!朝臣私事而已,就算再如何严苛,也管不到这上头来。你说说,如何到京都来的?”
“来寻亲。家父年迈,去岁母亲新丧,府中就剩下臣女一个女眷。然则年岁不小,父亲让臣女来京都寻亲,找一门好亲事。”
杨恭听得发笑,这算计得极好,“可是找到了?若是不如意,我替你寻一门合心意的亲事。”
“陛下?”小娘子不知杨恭这话何意,惊讶地抬头。泪光莹莹的双眼,忽闪忽闪朝陛下袭来。
杨恭笑意更深,“你说。”
“臣女……臣女……”
“怎么,不愿说……”,话说到一半,好似第一次认真打量这娘子一般,杨恭轻声道:“你这张脸,长得真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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