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后。
月亮高悬,更夫打着更鼓走过青石板铺设的小巷。
老汉探出头,确认那人走远后,翻入身后的高墙。熟练地走进后院。
院子里的桑树被晚风吹起,发出“梭梭”声。树下的石桌被摩擦的溜光水滑,倒映着月光。
他刚推开书房的门,尚未来得及查看,登时烛火就亮起来了。
老汉朝着帘后走去,憨笑两声,“这都三更了,星儿还没睡呢?”
距离光源越来越近,房间的布局逐渐展现在面前。
六尺的桌案上点着两盏油灯,要是平日里老汉自己肯定是舍不得的,不过桌案后面的女郎显然不觉得有什么。
“三更了,阿父不也还忙着么?”言星终于把手中的书放下,抬头看向惴惴不安的阿父。
老汉腰间鼓鼓囊囊,今日没上值,他还以为自己穿的长袍大袖能遮住什么。
无奈叹口气。
言星直接问道:“阿父来寻什么书?”
一提到这,老汉瞬间来了精神,眼神在她身后的三个顶天立地的书架上飘过。
嗫喏的说了句什么。
“什么?”她没听清。
第一次张嘴了,第二次就没那么紧张了。老汉梗着脖子说:“《太祖志》。”
言星都要气笑了,“你要去挖程启明的坟?”
太祖皇帝,程天字启明。能在当初从诸侯国脱离出来,建立自己的国度确实是个枭雄。书馆至今还流传着当年他领军踏平北魏传说。更别说皇陵机关重重还有重兵把守。
去探程启明的墓,跟拿刀去杀当朝小皇帝有什么区别。
老汉也觉得这听起来有点离谱了。但是就专业对口来说。他实在难以拒绝如此具有挑战性的活动。
为了这次历史性的举动,他做了万全准备。
桌案后的人冷眼看他从窄袖里掏出了,洒金封面的某物顿时了然,“你要辞官。”
“为父想好了,反正工部那边也是些闲兵散马每日不过点个卯就在那看话本。有这时间,这世间多少名山大川都能走遍了。”
他把文书放在桌上,视线在书房环顾一周透过门窗看到外面的院子里去。
“我找好了下家,这房子里的东西他都照价全收。书卷之类的我知晓你舍不得就带着南下。届时我给你准备充足的银钱。往后余生决计不会让你吃苦的。”
老汉说着说着仿佛看到自己孤身一人行走天涯,遍地的古墓机关供他研究的舒坦日子。眼睛里逐渐带着精光。
在工部,他不过是个匠人管事。虽说俸禄还可以,还没什么活。事少钱多对一般人来说那是神仙般的日子,但是对他这种心中有大志向的人而言,那就是荒废时光浪费人才。
难得这次有机会进去皇陵,能亲自探查那威名远传的人物的陵墓。怎么能让他不心动。
说着,他眼神又游移在那书架上。光线虽弱但是他多年来早已习惯在暗处视物。就连星儿在他的训练下也能达到常人不能及的水平。
言星按下掌中书。意味不明开口:“阿父,你让大兄如何想?”
此话一出,对面的人顿时失语了。他的大儿,当初就是在墓下为他挡了机关暗器不治而亡的。
情况紧急,就连尸体也没机会带出来。后来墓穴坍塌,就没了后续。
“大兄死后,你也曾意志消沉自责内疚过一段时间。”言星低着头,回忆起大兄她总是低落的。老汉沉迷地下之术,她的命是大兄救的,自然感情深厚。
“如今你要继续下去,我不拦你。只是希望阿父明白,皇陵凶险异常,这次你身边可没有第二个大兄了。”
老汉坐在椅上,低头不语。
良久,似乎想起什么。试探问这个身上有着莫名气质的女娃儿,“其实,也不一定是太祖的墓。我们此次朝着南边去。”又道:“你可曾听说桓纪郡出过什么人物不曾?”
这也是他今晚回来寻书的缘由。贵人说要去找太祖墓,但是皇陵就在京外不至于去百里之外的地方。他自问读书不少,野史朝记都有涉猎但是论到擅长还是不如面前从不出门的二子。即便不好意思也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冒着被骂的风险也问出来了。
出乎老汉的意料对面人并未发难,相反言星有些恍神,桓纪郡么?
但她还是告诉父亲,“太祖初领兵,战邻国晋。不敌,曽退兵至桓纪郡屯兵修整月余。”
老汉思虑后一拍大腿,“是有此事。”
不过胜败是常事。我国史记想来着重于胜仗,对不利于太祖的大多一笔带过了。
“我得再找找晋国的。”
后面老汉在书房搬走了一摞书,言星也没心思纠结这些。
她看着跳动的烛火,低声自语:“又是桓纪郡么?”
书房内只有蜡烛燃烧的声音,并无应答。她反手捻灭了烛芯。
后面几天父女二人都闭门不出。六尺长的书桌各坐一边。
言星在习字,听着对面唉声叹气不由把笔放下。
老汉眼角瞥见她动作,从一堆书里凑过来。“这几天我都翻遍了,三朝以内桓纪郡确实没出过什么大事情。难道还要更早些?可谁会还活着就惦记着死后的事情呢?”
对面低头看书的某人眼皮一跳,右手大拇指摩挲着食指指节,把书翻了一页。
老汉见她不理会自己,踢开脚边垒起来的竹简。
“嘶!”竹简没倒,反倒他自己脚疼。
言星把地上摊着的书整理好打算放回去书架,却看到地上还有一本列国名士录,正摊开在程祖建国封官那篇。
那上面林林总总都是熟悉的名字,但却唯独少了一人。
她垂眼把东西都收了。
“你早知道史记能流传下来的都是被删减过的。何必报什么希望。”言星把书垒在老汉手边。“这上面真的东西比邻居大娘嘴里的还少。”
“那你还让人送这些书来?”
“……”她,当时也是想看看后人是如何评说的。
老汉随手拿过最上面那本,打算再最后看一遍。实在不行就算了。
“这通篇呐,都是说太祖皇帝如何战无不胜,所向披靡的。”老汉抖抖书页,眼下青黑一片,慢慢的就靠在书堆睡着了。
院内鸣蝉阵阵,言星把窗关上让他安心睡会。
这老小子几日不曾回去睡觉,都是在书房靠着小憩一会。凭借着那股子冲劲,愣是要在这些胜利者书写的废纸里面找出点当年的真相。
言星坐在石桌旁,厨娘来送午膳,看到她还有些意外。她解释,“阿父睡了,今天就在这树下吃吧。”
厨娘摆好膳食离开,她嘱咐道:“阿父近日没睡好,厨下不必准备荤物,常备着米粥小菜就好。”
这几年他们二人相依为命,倒是真的生出些父女之情了。
厨娘应下后啧啧称奇。
往日只觉得这位小姐与老爷之间关系淡漠,如今看来该是自己想多了。连吃食都要仔细叮嘱,比寻常人家的女儿还要细心。
正是初夏,室外并不热。微风习来。还有几分清爽之意。
只可惜这份惬意被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估计是知道自己的爱好见不得人,老汉最怕这种急促促的声音。言星还没走到门口,老汉已经在墙角隐蔽处蓄势待发了。
言星扶额。
来人是官家,不过不是来抓人的。而是工部那边终于发现老汉好几天没去派人来问询了。
看到开门的是个女钗裙,对方一愣。还是问了:“可是工部校检郎徐思文徐员外郎家?”
言星点头,“正是家父。”
院内来人看不到的地方,刚准备翻墙而遁的老汉也停下了动作。不明白怎么还找到家里了。
他一手扶额一手把言星划拉到自己身后,故作惊讶的看着来人:“原来是侍郎大人,快快请进,快快请进。”
侍郎大人婉拒了这盛情,掏掏袖子,忠厚的脸有些尴尬。还是先问了句:“近日怎么没去当值?”还没等老汉找到理由,他又说:“入夏了,夜里风凉。若是风寒一起没有三五天下不去。”
他看了眼站在边上的姑娘,对当着孩子的面给人找借口的行为有些羞赧。但考虑到徐老弟是工部顶尖的匠人,还是规劝道:“就是病了,也该给尚书大人告个假。”
老汉一下就抓到重点,“竖子又来寻我的麻烦?”
言星偏头。说来也是奇怪,小皇帝给工部空降了个年轻尚书,还是个走科举的读书人。在工部这种实力为尊的环境下免不了有些异议。
外行的尚书对上内行的工部,平时怎么做,端看会不会为人处世。
老汉原本也想跟旁人一样混个俸禄就算了。可那小子跟他有仇似的,处处为难。一会说他图画的不对,一下要改这里一下要改那里,熬了几个大夜之后,最后说上面还是喜欢第一幅图。
要么就是说他衣着、言行、就差直接说他长得丑年纪大碍到他的眼了。诸如此类的事情不胜枚举。
侍郎大人从袖子里取出信件,“大家都劝了,实在是没劝住。你先收着别看,等病好了回去好言几句就复职了。”
其实包括侍郎在内工部的同僚们都以为他是被逼得不想看到尚书,所以躲在家里直接不去。前几日都还好,只是今天恰好尚书临时起意巡视,结果翘班被抓了个正着。侍郎在来之前已经被训斥一顿御下不严。
此番也是鼓足勇气才把信件递出去。
老汉不用看都是到里面写的什么恶毒话,免得污到自己的眼睛,他把这晦气的东西扔回侍郎怀里,怒声道:“你告诉他,我徐家是太祖亲封的世代奉主!我徐思文还轮不到他个竖子来管教。他算什么尚书?工部的图册老子闭着眼睛都能画出来,他呢?他就会写些折子罢了。”
说罢他把门一关,“告诉他!老子不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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