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传来更夫有气无力的打更声。
“咚——”
“咚——”
月隐云后,除了这可怖之声,街巷一片死寂。昏黄黯澹的灯笼悬梁,豆大的烛火于夕风中打战,投在地上斑驳陆离的光影,似魑魅魍魉的暗影,又像恶鬼伸来的枯爪。
“我们回去吧。”金桃不愿放弃劝阻,手死死拽紧萧徽柔。她不懂明明镇上百姓都知道锁紧门窗防盗贼,现下不安全,为什么萧徽柔仍执意要出来。
萧徽柔头凑低,声若蚊蝇:“钱都带出来了吗?”
金桃也悄悄伏她耳边:“在身上。”
萧徽柔:“你别怕,回去就完了。”
“!”金桃眉心处有抹化不开的惑,嘴唇张开,像是要说些什么,却又被惊得发不出一点声音,维持着这个半张的状态,傻傻往前走。
怎么办呀!怎么办!
金桃再不多嘴,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原本粉嫩的脸颊此刻因惊愕而变得煞白,在夜色的衬托下,这只胆小的鼠越看越像吓人的鬼。
萧徽柔轻笑出声。
金桃咬紧后槽牙,字一个个往外蹦:“小、姐、你、心、真、大。”
她们走着,漫无目的地走,可怎么都走不出八卦镇,绕来绕去,也不知到底是哪里拐错了路,被困住了脚,诡异的更是沿途密密麻麻的屋子竟无一家点灯。
金桃眼神警惕四处乱瞟,微微倾身,挨近萧徽柔耳畔悄咪咪地道:“小姐,你记不记得,我们来时,路边说胡话的疯老头吗?”
白日酉时,一座石桥横跨在波光粼粼的河水上,两岸垂柳依依,萧徽柔和金桃并肩从桥尾下来。
桥边一头发蓬乱、衣衫褴褛的老头,手里捧着碗瘫倚在地上。他眼神呆滞,突然瞥见桥上的两个女子,空洞的双目瞬间瞪大,喃喃自语:“幺儿……是我的幺儿……”
风与水流声持续,夹杂着老头微弱的声音。
老头猛地站起身,踉跄着冲向她们,碗里发出叮当叮当的铜钱声。他双手挥舞,口中呼喊着个名字,脸上的神情扭曲而疯狂:“幺儿!不要去!不要去啊!”
恰好一虎背熊腰的妇人从旁边快步走来,眼里满是嫌恶,挡在她二人身前,怒斥道:“尤老三,又发什么疯!看着年轻姑娘就以为是你女儿,尤晴早死了!”
妇人推搡老头,老头一不稳,摔倒在地,但仍挣扎着想要起身,他紧紧盯着金桃,挣扎道:“幺儿,幺儿不能去吃人不吐骨头的魔窟啊——,不能去,幺儿,我的幺儿……”
金桃面露惊恐,却将萧徽柔扯向她身后,又拉着她快速绕过这幅混乱的场景,匆匆离去。
萧徽柔忍不住回头看,身后仍在和妇人纠缠的老头,也在用他那双枯井般的眼睛看着她们。
不等萧徽柔作答。
蓦地!脚下的路亮了,两只摇曳的黑影相偎。
萧徽柔静静伫立,不解的目光投向右侧这家狭小的没有牌匾的门面,走上来看铺前悬着一张破旧布帘,面上歪扭扭写着“天机不可泄露”。
字迹散逸,色褪殆尽譬如残痕,颇显些许潦倒。
灯光从破旧的窗里渗出,在屋前,在抬头仰望的那张神情缓和的侧脸上渲染出一片柔和的黄晕。
浓稠幕色里,这灯俨然是位昏昏欲睡的老者,半睁着眼。
正当她踌躇时,一道年迈沙哑的声音响起:“进来坐坐吧。”
萧徽柔隔着布帘推开了那扇半掩的木门,陈旧的气息扑面而来。
室内靠墙处,陈列着一排落灰的书架,里头堆满了泛黄的古籍,书皮破损。案几之上,龟壳、蓍草杂乱散落,旁边搁了一支秃笔,墨汁在砚台中干涸结块。
中央蒲团上打坐的老人眼睛深陷在眼窝里,眼球黏滞,眼白发红,瞧着瘆的慌。他像尊雕像一动不动,佝偻的脊背如一张拉满的老弓,身上松松垮垮地挂着一袭发白的长袍。
萧徽柔躬身颔首。
老者启唇:“坐。”
“多谢收留。”
坐近端详,老者面庞犹如干裂的土地,唇齿启合间总能牵动着皮肤裂出几条缝:“姑娘不是要卜卦?”
“哇!大师。”金桃嘟嚷:“这么灵。”
毕竟曾有当过坚定的唯物主义者经历,说卜卦不过是情急之下当托词蒙骗不知情的金桃,障眼法好遛出那家暗藏鬼胎的客栈,每想准备的纸条还真能派上用场算上一卦。萧徽柔把出门前写好的生辰八字呈到他面前。
老者伸手摸了摸,眼不动心在看:“姑娘的命格尊贵,年柱逢贵人,月柱藏正印,这是天定的福泽深厚之相呐。”
然后呢?
萧徽柔见他另只手掐算着,口中念念有词,不像说完了,神色反而渐渐凝重:“惶恐,惶恐。姑娘及笄后命途多舛,命中恐暗伏一劫,与国运相连,危及社稷。”
她身形一僵,但尚在猜测之中:“此劫有解?”
老者立了根手指,“嘘”?
朝向了门。
天机不可泄露。
门敞开着,布帘上的字,和她从外面看到的如出一辙。
“祸兮福所倚,姑娘此劫乃大劫,其间亦有小劫相伴,生老病死,至亲别离,骨肉相残,诚为可哀。若想改弦更张,老朽仅能预先告知姑娘多加提防,如事与愿违,也请勿弃勿馁。”
每一个词,都像滴血。那样的场景,她前世早已亲临。但骨肉相残从何可见?怎么到的她身上来。
萧徽柔不解:“先生能否道明骨肉相残呢?”
老者:“家中可有兄长。”
萧徽柔:“有。”
老者:“慎勿轻信于人。”
言罢,萧徽柔双手不自觉地交叠,绞着袖角,朱唇轻启带着几分犹疑:“小女子还有一惑,还望先生赐教,八卦镇每至夜时,素来如今夜般诡谲?”
老者深吸了一口气,而后缓缓吐出:“八卦镇入更,镇就会变阵,街巷似八方,其间道错综复杂,人走不出去的。”
烛焰摇摇欲燃,光影在壁上娑婆,灯芯渐短,蜡泪凝珠,牖外隐隐泛起微光,墨色的天幕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抹淡淡的鱼肚白,一束微光漫入,与将熄的灯火紧紧交织在一起。
萧徽柔见晨光熹微,笑着与金桃对老者深深一揖:“幸得先生昨夜收留,让我姐妹二人有处容身,现天色已明,不便叨扰,就此告辞,望先生珍重。”
老者和声说道:“姑娘谨记,劫波历尽,福泽将临。”
萧徽柔惊愕,紧接着,神色转为动容,又是深深一拜。
老者的目光透过翘角的窗纸,锁住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一刹风,吹动了桌上的条纸,幽暗的屋内,他孤伶伶的身影显得落寞 :“今,恐难逃血光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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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夜摸黑探路,两人行的远,只能痴痴往回走,街面人影寥寥,偶有几片绿叶被卷起,一派冷清模样。
金桃焦急:“怎么感觉越走越不对?”
萧徽柔拍了拍她手,以示安慰:“我们找人问问。”
一辆摞着几层蒸笼的推车支在角落边,腾腾热气不断从缝隙中钻出,挟着诱人香气,飘进饥饿的人的腹中。
“老板来两肉包子,要大的。”金桃取出几枚钱,老板憨厚地笑了笑,熟练地从蒸笼里夹出包子,放在纸袋里,萧徽柔见他像个老实人,询问道,“老板,我们想出镇,去听澜,不知该怎么走?”
老板的脸被热气烘得红扑扑,抬手草草一指,萧徽柔道过谢,顺着他所指的方向寻去,拐进条冷巷。
“不会错吧?”
日光被两侧高耸的墙壁拦腰截断,周遭的温度陡然一降,萧徽柔只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蹿上颈,她下意识地攥紧金桃手腕,不安如藤蔓滋长,鞋底与石板摩擦出的声响,在这逼仄的巷子里似是敲打。
霎那间,一阵急促且密集的脚步声从背后骤然而起,杂乱无章,如同密集的鼓点。
萧徽柔刚要转身,还未看清背后的状况,只觉一股劲风扑面,一个粗糙的布袋猛地罩住她的脑袋,眼前瞬间漆黑。
她喉咙一紧,刚要出声。
“砰!”
一根粗壮的木棍裹着凌厉的风声,重重地砸响她的后脑勺。
……
柴房里四周砌满簸箩,发着腐烂的恶臭味。两个浑身湿漉的女子歪歪斜斜地横躺在地,昏迷不醒。
地上溢出一滩水渍。
冰冷的水再次狠狠泼砸下,两个挨着的身躯猛地一颤,胸腔里积压的浊气被激出,发出几声低弱的咳声。
萧徽柔的睫毛上挂着水珠,微微抖动,眼皮缓缓抬起,刚一睁开,强烈的光线刺得她瞳孔不禁骤缩,眼前一片昏暗杂乱的景象,陌生的空间、几张丑陋而狰狞的方脸,他们交叠在一起,随着视线逐渐聚焦,他们又缓缓分开,变的清晰,使她混沌的意识猛得清醒。
“金桃。”她目光忧忡地落在身旁刚有了点反应的人身上,金桃艰难坐起,脑袋一阵眩晕,虚弱的呻吟道,“公……小姐。”
嘎吱一声,柴房门从外面被推开,一丝光亮从间隙中挤进来,在地上蜿蜒游走。
萧徽柔盯着那人,眸光如刃,死死锁在他脸上。
正是昨日的掌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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