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桃也匆匆道:“娘娘,去见陛下了。”
这两件事相隔不过片刻。
梁后有多长时间没有亲自到梁帝的寝宫去过了呢?她平日里连长乐宫的门槛都极少跨出一步。
萧徽柔垂下眼帘,睫毛在皓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
无事。
假消息罢了,必有人阴图东宫,觊觎太子之权。
她坚信。
等两殿惊鹊散,遁形已久的梁帝急不可耐地降了道旨意,以太子之名将散布童谣的虎踞堂彻底清剿。鲜血染红了街巷,汇成一条殷红的小溪,流经寻常百姓家。早有坊间传言,童子之血可炼丹,服之可成仙,可延寿,可治百病。乱世之中,血充水饮,一时间,供不应求。
然而,这又有何用?
堵住众人的口舌,却注定太子失尽民心。
几日过去,所有人都在观望,萧敬自请废位。
东宫的天像被口锅倒扣着,昙华转眼凋零,千般浓云,偌大的宫阙,静的滴血。
萧徽柔不禁怀疑,自己是否重生错时空。
大梁还是她认知的那个大梁吗。
是的。
这是萧敬在东宫度过的最后一夜。
太冷了,明明还未入冬。
太冷了,三十万平方米的大殿里只剩孑然一人。
他知道她会来的,捧着一点点苗火。
崇德殿仿若一方冰窖,两人分别站在大殿的两端,漆黑几乎将两个人的身影完全笼罩,一栏菱形排列的窗棂,白绡张牙舞爪地呼啸,香风阵阵,萧徽柔把灯提高。
她走上前,哑然道:“兄长?”
萧敬递给她一本折子。
“这东西,动不动便看你。”
他变的很沧桑,赭褐的蟒纹大袖衫坠在地上,好似千斤重,木簪半挽着头发,两鬓干涩毛糙,眼窝松弛带着病色,薄帐是月光,虚虚的影子被拉得攸长。
萧敬道:“我做太子十三载,日日夜夜不曾懈怠。可从未想过,我是假的。”
我是假的。
萧徽柔摇头,颤声道:“不,兄长,你怎会是假的?你就是我的兄长啊!”
萧敬苦笑,眼中尽是苍凉:“母后嫁于父皇时,便已有身孕。一个帝王怎会容忍自己的皇后与他人所生的孩子?为了母后的声誉,为了皇室的颜面,那个孩子,被父皇换成了我。再到你一出生,我就迅速被立为太子。”
“他爱母后!他更爱权!”萧敬手指着自己,字都吐不清,发抖道,“而我,就是个牺牲品。”
萧徽柔眼泪横流,没有哭出声音,一双空洞的眼悲悯地望着,看似平静外表下的心难以平复。
一切原来早有迹可循。
萧敬作为太子所经历、所接触之事,其他皇子在后续的岁月里也都一一历经。就连她,也可以。甚至前世,她年过而立,适龄的皇子公主都已住出宫,她明明在建康也有公主府,梁帝却从未提过让她住出宫,便一直独居在长乐宫的凤阳阁。
萧敬疲惫道:“柔柔聪慧,其实你心中一直在质疑我吧?我袒护谢家、单家,致使多少人蒙冤含恨而死,又有多少无辜生命因我的一己私欲命丧黄泉。在富川,谢勰以我的身世作为要挟的筹码,逼我就范,与他们狼狈为奸。他们信誓旦旦地承诺,只要我守口如瓶,便会全力扶持我。只要父皇继续维护母后,默许这一切,我就永远稳坐太子之位。我只要手握兵权,便有底气名正言顺!可笑至极啊,我根本不是什么太子啊,不过是陛下手中的傀儡,是他用来磨炼皇子、掩护皇子,制衡世族的工具罢了!其实连母后也是,从始至终,我不过是个掩人耳目的幌子,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荒谬啊啊啊!”
他的声音渐渐低泣,仿佛在自言自语:“可我还是输了。”
“谢家背信弃义,要置我于死地。他们能肆无忌惮地要挟我,我却不可以威胁到他们!”
萧敬像被抽皮扒筋,泄气道:“其实,我本想拉所有人同归于尽的。”
“妹妹啊,你会埋怨我的。”一颗泪默然从萧敬眼角滑落,顺着柔和如绵的面颊而下,隐没在紧抿的嘴角,就在泪消失之际,他的嘴角微微上扬,笑声夺口而出。
萧徽柔僵立原地,手中那本折子沉逾万钧,压得指尖发白,她张了张嘴,那声音似砂纸相摩,“同归于尽,又能如何呢?”
黏濡的泪,像雨敲打窗外朽败枯黄的霜叶,啪嗒、啪嗒,织成一片纤细交错的蛛网,网住一座承载兴衰荣辱的宫宇,也囚住了一位被废黜的储君。
萧敬呵道:“朝堂上下,他们的门生故吏遍布朝野,大到国策敲定,小到官员任用,都被拿捏得死死的。他们的势力太大了,连陛下都不敢轻易拔起这棵参天巨擘。”
“我动不了他们。”
“也知动他们,后果会是何等天翻地覆。”
他会心一笑,怅然感慨:“虽然母后一直不喜欢我,她还是让我活下来了。”
“兄长……”萧徽柔想到幼时,她屁颠屁颠追着萧敬,像只小尾巴,他很喜欢这个妹妹,因为梁后看她时冷时热,所以他就经常逗她玩,带她玩,而她也常忽视梁后对待萧敬的态度,以为的严苛,其实是疏离。
萧敬颓然色变,道:“先生教我如何做帝王,真是让他枉费苦心了。柔柔,这折子交给你,我终究还是有私心的,对不起。”
这声饱含愧疚的歉意经寒夜后,萧敬便被幽禁起来。宫墙之外,传扬的是太子身染重疾、抱恙在床的消息。
没有惊涛骇浪,反倒死水一潭。
一入戌时,萧徽柔看天已尽黑,取出萧敬的那道疏,里面密匝匝的蝇头小楷,罗列的全是世家累累罪孽,小心念将起来:“臣窃察江南,谢、单二族,怙势植党,营私舞弊,铨选之柄,尽入其手。致使朝列之间,奸佞盈廷,狼贪虎噬,秽行昭彰。遂令地方每番初任之吏,恃权肆虐,贪墨之暴,甚于虎狼。侵并田畴,田亩骤减,闾阎百姓,流离失所;广构华堂,穷奢极欲,皆民脂民膏所聚。尤者,强掠良家女,逼其为娼,以恣权贵荒淫之欲,纲常沦丧,人神共愤。”
“临江堤决,饿殍载道,万民嗷嗷,望赈恤以延残喘。然朝廷发赈之钱粮,至地方则层层剥蚀,救命之资,尽入私囊。苍生困于水火,呼号无门,生者含悲,逝者抱恨,惨状不忍卒睹。”
“此等巨蠹,恶行未已,复觊觎国库,与朝内贪腐之徒狼狈为奸,鲸吞府库资财,肆无忌惮。继而苛捐杂税,纷然猬集,闾阎小民,不堪重负。国帑渐虚,国势日蹙,民不聊生,饥寒交迫。而彼世家大族,钟鸣鼎食,富可敌国,实乃国之蟊贼,民之公敌。”
“南方灾地,修桥筑路,此乃利国利民之举。然工程迁延,久未告竣,皆因世族豪强,上下其手,婪索工程款银,致使帑藏匮乏,物料短缺。本应铺于通衢之砖石,架于津梁之材具,经其层层克扣,至地方所余无几。其间涉腐之官吏,名录如左……”
上呈奏疏中的名录,其中有不少是她熟悉的面容,而牵涉其中的姓氏,也绝非仅有谢、单二家,远不止于此。
她深知,仅凭这一道奏疏,凿实世家大族的罪孽,她还需要更多的证据,更需要一个能一击致命的契机。
萧徽柔的目光尖锐地落在折子末尾的那一行字迹上,略作思忖,她得想办法再出宫一趟。
阴月二十一日傍晚,应门处推出来两辆装馊饭剩菜的羊角车,车子一路行至高墙拐角,其中一辆咕噜停下,车夫伸长脖子张望,见四下无人,超绝不经意地拍了拍桶盖。
桶盖左晃右动,一个女子从桶中钻出,萧徽柔穿着盐灰便衣,发髻松散,头上还沾着几片菜叶,揉了把脸,眨眼看年迈的奴仆,低声道:“公主,后日卯时一刻之前,务必在此与老奴汇合,否则宫门一关,便不好回去了。”
萧徽柔点头,轻声谢过,旋即消失在溶溶月色中。
然后寻了处僻静的客栈,草草歇息一宿。次日拂晓,她起身换上素净的长袍,一扶帷帽,看路旁植满花木,长的干巴巴的,走着走着,瞧见几个孩子玩泥巴,浑身弄得脏兮兮,她行得远了,听着他们的笑声停在一间土坯搭的房子前。
内院大块空地,入耳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萧徽柔吸紧鼻子,酒气冲天,里头的人听见敲门声传出一道粗犷的回应:“进来!”
一方头圆肚、短襦缚裤的中年男人正坐在炉边,高高扬起粗壮的手臂挥下一锤,另只手就提着酒壶,仰头猛灌一口,酒水延着嘴角流下,打湿了前襟。他惬意地长舒一口气,余光瞟了她眼,一张白面馒头般似的脸沁出两块蜜粉色,不知是被炉火烤的,还是被美酒醺的。
“师傅!”萧徽柔雀跃道。
司幼麟眯了眯眼,似乎觉得她有些面熟,却一时想不起是谁。
萧徽柔撩开纱巾笑杵着,并不着急。
果然,司幼麟霍地一拍大腿,道:“公主?你……那个大皇子的妹妹!”
“正是。”萧徽柔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和上辈子讲的一字不差。
司幼麟往后看了看,发现她身后并无随从,不由皱起眉头,嗅到狐狸道:“你怎么出来的?公主呀?宫里的人知道吗?”
萧徽柔噎了下,抱拳道:“我就是出来玩玩,顺便拜师学艺。”
司幼麟连连作罢:“公主莫要玩笑,老匹夫可受不起这等大礼。”
反正上辈子就是了,这辈子早晚的事。萧徽柔翻袖取出一张黄木纸,递给他道:“师傅,我今日来是有事拜托您。这上面的东西,还请师傅帮我打造。”
司幼麟接过纸张,低头一看,上面绘着一支钗子的图样。钗身蜿蜒刻满藤蔓,蔓间淡紫色的小花簇拥在一起,钗头仿若一弯新月,弧度优美,散发着清冷而别致的韵味。
萧徽柔给他锭银子,“师傅您紧着帮我做,这是工钱。”
他握着酒壶的手朝外摆了摆。司幼麟道:“钗子没问题。不过,公主还是不要在外逗留,早些回去,你一个女娃娃,多不安全。”
萧徽柔也不周旋,笑着出门道:“师傅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的。晚些时候再来找您,您可得给我留个门啊!”
司幼麟听了这话,下颔掉地,无奈地遥望着她单薄的背影,像能被风吹走,倒也得劲,挺得稳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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