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子念记得陈姨从来没发那么大的火。
当时已经是秋天,陈姨赶紧把施云易的校服甩干了晾起来,第二天早上还是没干透。他只好穿着半湿的校服去上学,然后就感冒了。一开始他还憋着不说,直到病情加重,在饭桌上咳得像个老烟鬼。第二天直接起不来床。
谈子念也不觉得有多过分。难道他是经过自己同意才般进来的吗?他是靠讨好妈妈而已。蓉华堂又不是他家。最好他吃了这次苦头之后赶紧搬走,搬回学校去住。可是陈姨要把施云易犯病的经过告诉母亲,子念才怕了。后来是施云易央求陈姨不要说,这件事才不了了之。
这件事之后,谈子念却没有因为施云易的不追究就给他好脸色。不久后施云易的弟弟竟然也被接到了蓉华堂,谈子念更生气了,觉得怎么会有人这么不要脸,这么不把自己当外人呢?于是欺负起施云易来更是加变本加厉。
谈子念对自己做过数不清的大大小小的缺德事都印象模糊了,只记得施云易一直没生气。后来又是怎么停战的,也想不起来了。长大的谈子念偶尔回想到一些片段,其离程度,让她都恨不得冲进回忆里把年少的自己提溜出来教育一顿。
子念对施云易感觉到抱歉,甚至觉得如果是自己从小被这么一直欺负到长大,一定会心里变-态的。
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子念洗完澡换上干净的睡衣。门外响起敲门声,短短两声就停下。他一直十分有分寸。
她拉开门,果然是施云易。
他已经换了一套桑麻质地的褐色居家服,正靠着墙站着,看起来等待已久了,脸上却没有丝毫的不耐烦。
“有什么事吗?”
施云易上下扫了她一眼,迅速别开眼,往后退了半步。谈子念才意识到她在睡衣里面没有再穿内衣,也有点尴尬,赶紧换了侧身站着:“…什么事?”
施云易把豆浆和破酥包递给她。谈子念想起来了嘟囔:“不必要这么麻烦嘛,我只是随口一说。”
施云易耳根似乎都有些泛红,侧过脸没有看她:“你肯定嫌麻烦不想下来了,晚上又会饿得睡不着。”
谈子念埋头,打开纸包看了看:“怎么不是下午那个了。”那个被她咬了一口的破酥包呢,“还可以吃的呀,不需要浪费的。”
“嗯,没有浪费。”
子念隔了两秒才明白他的意思,才明白过来是什么意思。只是他的语气怎么这么平常,倒让谈子念自己肚子里的那种不自在显得有点师出无名。
施云易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他踌躇一下才开口:“关于刚刚的事,子念,你不开心了。”
“没有啊。”谈子念马上否认。
施云易轻飘飘看她一眼,黑色的瞳仁一如静水流深:“因为你觉得我说假话了。”
子念无言。
“我知道你在做正确的事,念念。”他的声音沉得像是夜晚大海的叹息,“我也想要做正确的事情。”
闻言,谈子念终于凝神直视施云易。
她长期习惯收敛自己的尖锐,一切温和有礼、循规蹈矩,只有在很偶尔的时刻才放任自己的尖锐直接流出。
而这表明她终于认真在听。
“但有时候正确的事情有着曲折的路径,这你同意吗?”
“……同意。”
“这件事情从结果来看,病人转院成功,堂主也不用动怒,你也可以继续做你正在做的……”
谈子念抬起来头迈向前一步:“你是说你不会拦着我继续看病例吗?”
她难得兴奋的这么明显,施云易都笑了:“我为什么要拦着你?”说完才注意到两人挨得过近,衣袂相拂。想起来刚刚注意到的,顿时脸颊发烫。她对他怎么能这么不设防呢?施云易有些无奈,晓得她大概并没有把他当成异性的自觉,又退了一步后背靠近走廊的墙壁,“你…也稍微注意一点。”
谈子念看他转开的脸,高挺的鼻梁,白皙的皮肤上泛着一层可疑的红晕。奇怪,施云易小时候不是又黑又瘦吗?什么时候变成冷白皮的?明明这么些年一直就在她眼皮子底下,都没有注意到。
就在这些年的不经意间,施云易不知不觉就长成了这样温和的大人。没有心理变-态,而是变成一个很好的人。
发觉施云易的后背已经和墙壁紧紧贴在一起,子念不由觉得有些好笑。
“你别动了。”施云易不觉吞咽。
“你才别动了。”谈子念上前,拽住他家居服领口。桑麻握在手里很松软,就像握着自己的皮肤一样。
施云易被拉的微微弯腰,脸上一贯是那种稍稍带些无可奈何的温和,一如子念每一次对他造次的时候一样。
“奇怪,我怎么闻不到了。”
“……什么?”施云易慢了两拍才发问。
因为子念那时候总嫌施云易身上有味道——其实现在回想起来,那多半是她先入为主的错觉——施云易就央求陈姨帮他用艾叶熏衣服。
子念鼻子灵,一开始很不适应艾草味,后来久了闻惯了又喜欢了,而且发觉还可避蚊虫,于是也开始叫陈姨把她的衣服也熏一熏。
都站直的话,谈子念只到施云易第二颗纽扣的位置,一贯站得云杉般端直的人被拉得屈身。不消靠太近,她停在脖子的位置前,隔着一个巴掌的距离细细嗅闻。
不光是没有艾草香,也没有别的任何的味道。什么都闻不到了。
“好了。”施云易终于轻轻拿过自己的领子站直了。谈子念抬头,看到他别开的头,连脖子也红成一片。
一瞬间福至心灵。谈子念意识到,她现在之所以再也闻不到那股艾草味,是因为她自己的身上也早就是这个味道了。
她和施云易早就熟悉到气味都一样了。
那又还矫情地抵抗些什么呢?——就像是分得开似的,自欺欺人罢了。蓉华堂需要小施总,妈妈早把云易当成一家人,她呢,她大概也习惯云易了。
谈子念微微的叹了一口气,抬起脸看向他认真说:“云易,我们订婚吧。”
*
谈子念第一次画这么隆重的妆。
双眼皮胶带把原本窄窄的眼睑被撑开,然后又粘了假睫毛,又打了高光和侧影,谈子念原本略显平淡的小圆脸就也有了一些艳光。
头发被陈姨盘成高高一个发髻,更衬得细白的脖颈修长。订婚服是一件肉粉色底色带翠青刺绣的改良旗袍式,粉嫩的配色弱化了精致妆容带来的距离感,保留了子念原本气质中的温良。
唯一美中不足的地方在谈子念脚下。婚鞋小了半码,所幸宾客都看不到,自然也就不是什么要紧的。一切看起来都很完美,这就够了。
陈姨已经在抹眼泪:“真好啊。堂主不知道有多开心。”
谈子念垂下头,撇了撇嘴。母亲真的开心吗?子念今天还没见过她。即使知道作为堂主要接待来得早的宾客,可也不至于一眼也不进来看吧。子念甚至忽然觉得耐着性子打扮这么久也很没有意思,早知道草草对付一下不也可以交差吗。
不过子念知道,母亲总归是满意的。不光母亲,准备订婚的这两周蓉华堂的所有人都很开心。甚至在找专门的婚礼服务前,餐食、布置、请柬,每件事情就被大家分别认领走了。各项安排都有专人跟进,有条不紊。这些天里蓉华堂上上下下一片喜悦祥和,让谈子念甚至恍惚是不是春节提前了。又让她一度差点忘了,自己究竟为什么没有更早就点头。
妆发做了这么久子念有点腰酸,又想起来等会儿免不了需要应酬。今天来了很多媒体和同业人士,里面就有康乐堂那对不省心的父子。子念必须要打起精神,既不能在同行面前被赵家父子下了面子,又不能让矛盾太明显被媒体拍到,流传出去成为同业相轻的笑料。真是想想都头疼。谈子念想趁仪式开始前出去透透气,恢复状态。
陈姨犹豫:“可是好像不该让云易现在就看到你。”
“订婚好像没有那么多讲究吧。”郑文文说完被陈姨瞪了一眼。谈子念笑笑:“陈姨忘了么,云易出去接人了,要等仪式开始前才能回来。”
“都这会儿还出去接人?接谁?怎么不叫我去呢?”文文好奇。
谈子念摇了摇头,云易好像说过,但她听完就忘了。陈姨露出来有些欲言又止的表情:“是去接姑爷的弟弟来参加仪式。”
谈子念有些别扭:“怎么这会儿就叫上姑爷了。”
“你不记得那个人了?……也对,你那会儿才多大。希望他也不记得才好。”陈姨絮絮叨叨地说,“要是万一发生什么不愉快,子念,你要记得今天是什么场合。康乐堂的等着看咱们笑话呢!你记住,要以大局为重。”
子念又不是笨蛋,被陈姨的如临大敌搞得有些想笑,点头乖乖应承:“当然,当然。”
蓉华堂这天停诊了,订婚仪式就在平时作为门诊大楼的蓉华楼一层的正厅。正厅旁有个叫春华园的小花园,子念长大了已经很久没去过,现在想起来就打算去春华园透会儿风。这样需要穿过已经布置好的主厅,十层的香槟塔已经搭好了,一看就知道是文文的杰作。这香槟塔单看美轮美奂,却和后面的清晚期梅兰竹菊的玉屏风怎么看怎么不搭,让整个场景都奇奇怪怪的。
子念对着这中西结合的一幕,终于对订婚的仪式感有了实感。她今后必须更加谨言慎行了。法兰克福的那种事是第一次,今后自然也不会再发生。初夏的清风带着一股湿意,谈子念突然回想起来那个吻。那个人锐利的目光,坚定而温和的唇。活了二十几年,好不容易遇到那么合眼缘的男人,还能作为订婚之前的唯一一次放肆的对象,真是不亏。只可惜最后的渣男香有些扫兴,不过如果他不是浪子的话,那件事大概也不会发生。
谈子念下意识摸了摸兜,只摸到腰际刺绣的碧绿色的翠鸟。旗袍连个兜都没有,更别说烟了。当然即使有烟,现在也绝对不是能够来一根的时候,她只是一时间有点瘾上来了。
上一次还是在法兰克福的候机楼外头。又想到那个人点火时笼络着火光,敏感交叠的深邃面孔。
也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蓉城。在干嘛呢?大概已经开始新一轮的猎艳了吧。
子念觉得时间差不多,转身要回主厅突然愣住。透过镂空的花窗,缤纷的香槟塔后面,那个高大的身影将她钉在原地——是他?!他怎么会在这里?!
回过神来她已经打帘子匆匆进了正厅,绕到香槟塔后,却一个人也没有。谈子念四处打望。难道是她看错了?
面前玻璃杯与透明的香槟高筑,亮晶晶的脆弱又美丽,像是垒起来的梦。谈子念理智逐渐回归,回过神来那个人影一副正装打扮,和印象里也完全不同。大概是真的看错了。突然意识到不妥。即使真的是那人装不认识才是最好的。她刚刚提步追来的时候根本来不及多想,只是想要看是不是他而已。在人来人往的大厅里这么冒失,真是太不妥当了。
谈子念一回头,果然就看到母亲站在不远处,皱眉看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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