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风雪吹了一夜，天地间银装素裹。太阳沿着地平线缓缓升起，早起的牧民穿着厚厚的皮袄，把牛羊成群赶往顶风湖边吃草喝水。定风湖面积宽广，常年水暖不结冰，一直稳定托举着草原的一花一草，一人一骑。
暖金的日光落在层层叠得的水面上，漾起波光粼粼，远远看去，是晃眼的艳光。
风吹草动、牛马走动之间，小帐篷里陆续走出来三个人。
司伶和阮书文各自抱着顶着眼下一小片乌青，裹紧身上的衣服，止不住地打哈欠。他俩认床，再加上帐篷不比皇宫舒服有地龙，所以昨晚睡得特别不踏实。
裴扶望倒是睡得神清气爽，在原地扎起了马步，左右开弓打了一套五禽戏。
司伶努力把棉帽往下拉遮住脖颈，无奈地看着裴扶望，“好想知道他为什么比在宫里的时候还精神。”
“我也是。”阮书文整张脸只剩眼睛在外面，全副武装。
两人虽嘴上嫌弃，但还是乖乖等着裴扶望做完一套五禽戏，才一同前往简琦缘的大帐篷。
不过刚到那里，简琦缘和赵靖圻便一同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成了草原儿女，简琦缘也入乡随俗地换上本族的袍服，头发被编成一股股小辫盘在脑后，用兽骨钗固定，纯金打造的钗环首饰戴了一层又一层。又因为是王妃，各色玛瑙宝石也是尽数装饰在衣服上，藏红色袍服做工又精致，暖和修身，衬得女孩俏丽明艳。
相较之下，赵靖圻的穿着就素雅了很多。但也仅限于跟简琦缘对比。黑金袍服满绣上狄一族的祥瑞图腾，身形高大精壮，虎背蜂腰。代表草原勇士的骨链缀着象牙宝石，随腰带系在腰间。竖着利落的高马尾，外圈装饰金色发带。负手迎风而立，飘飞的发带反而添了几分雅致。
两个人就那样并肩站着，很是美好般配。
但细看之下，却可以发现二人是在强撑清醒。所以说，半夜不要突然认亲。否则就会像两人一样，兴奋到天蒙蒙亮才睡下，结果没多久就被迫起床了。
司伶第一个跑到自家主子身边，从怀里掏出一个皮囊壶递给简琦缘，“公主这是温水，你快喝吧。”然后，才乖巧地朝赵靖圻屈身行礼，“靖王子万安。”
阮书文和裴扶望也是先走到简琦缘身边，才跟着司伶，拱手行礼。
赵靖圻上下打量了三人几眼，莫名觉得这三个人好像对自己有点情绪。
“这三位是你从北夏带过来的吧，怎么称呼？”
“嗯，”简琦缘放下水壶擦擦嘴，转头给赵靖圻认真介绍起来：“女孩叫司伶，十五岁，壮一点的这位叫裴扶望，另一个是阮书文，两个男孩子同岁，都是十八。”
“福旺？”赵靖圻闻言眉毛微扬，双手背在身后，稍稍俯身朝裴扶望的方向看去，打趣道：“这个名字挺吉利的，又有福气又旺财。”
裴扶望隐约觉得不对，但奈何读书识字太少，暂时找不出破绽。只得跟着点点头，也不敢说什么。
阮书文和司伶的嘴角努力向下弯曲，就差扭成波浪线。
“不是，”简琦缘轻轻咳嗽了几声，“是扶苏的扶，希望的望。”
“……是吗？那他父母读书挺多。”
“是我起的。”
赵靖圻沉默了片刻，便转头远眺茫茫草原。人尴尬的时候，除了会装作很忙，还会假装看不见听不见。
当然起这么早不是为了看太阳逗嘴，而是按照上狄族规，新妇进门，要在新婚的头一天早上给公婆敬茶。那轮到简琦缘，就是要给现在的汗王，也就是人称赵王，赵靖圻的父亲敬茶。
规矩细节早先已有了解，跟北夏大致一样。反倒是见公公这个环节，让简琦缘紧张了起来。
看到身边人一直低头深呼吸不断，赵靖圻放慢脚步，神色关切：“是饿了吗？父王那边有吃的，不过你要是太饿，我们就先回去吃东西，吃完再过来。”
简琦缘摇摇头，“不是饿，是紧张，我一紧张就会深呼吸，我自己缓一缓就好了。”
赵靖圻听完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在调整步调跟简琦缘一致后，才朝她伸出手，“那你抓着我的手吧，紧张的时候抓点东西，会好很多。”
脚步一停，简琦缘顺着那只手往上看去。
赵靖琦背光站在晨曦中，剑眉星目，笑意清浅，长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几缕碎发垂在额前为他平添几分少年的纯真，让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脸上有点点发烫，简琦缘飞快地转过脸，牵上那只手，往前走去。
赵靖圻的手温暖干燥，任由简琦缘牵着，一动也不敢动。
简琦缘抬头看赵靖圻，却见他神色如常，仿佛这只是一件很稀松平常的事情。只是，那渐渐泛红的耳根却出卖了他。
二人靠的很近，走动间臂膀会彼此轻轻触碰。衣料摩擦之间，牵着的手再也没有松开。
身后三人识趣地放慢脚步，远远跟着。但彼此还是有点疑惑，结婚才一天，感情就这么好了？
来到赵王的帐篷外，侍卫立刻迎上来，为简、赵二人开路。
一进帐篷，莺莺燕燕坐了满屋，厚重的香料脂粉味道扑面而来，熏得简琦缘差点当场作呕。她抓住赵靖圻的手臂，侧过脸紧急调整呼吸。
赵靖圻颇为心疼地拍了拍简琦缘的后背，然后带着她往前走了走，给正位之上的赵王，行礼敬茶。
端起旁边人递过来的茶杯，简琦缘这才看清自己的公公的模样——体态宽阔，神色威严肃穆。头顶锃光瓦亮，眉间的川字纹可以夹断钢筋，眼睛瞪得老大，脖子上挂满了翡翠宝石，脸若面盆，肤色黝黑。
纯看面相，这人绝对发不了财。
而他身边稍稍靠下的位子旁，坐的是一位颇有年纪的女子，端庄娴静，很是亲和地注视着简琦缘。
“父王安，靖圻携妻简琦缘，给父王敬茶。”说罢，赵靖圻将茶杯高举过头顶，撩开衣摆，端端正正地跪下。
简琦缘也跟着说了一句吉祥话，随即跪下敬茶。
站在一旁稍年长的两位老嬷嬷，分别取过二人的茶杯递给赵王。赵王喝过二人的茶后，起身将二人虚扶起来，欣慰道：“嗯，都是好孩子，以后你们一定要夫妻和睦，白头偕老。”
说着，大手一挥，帐篷的门帘被掀开，仆从手捧各色珍宝布料，鱼贯而入，在门边站在一排。
赵王指着那些赏赐，和蔼地看向简琦缘：“北夏皇帝愿意割爱换取两国和平，我这个做公公的自然也不能小气，这些东西还请公主收下，不要拒绝。”
简琦缘其实是挺吃惊的，不是对赏赐，而是对这位公公。因为这场和亲明明就是上狄对北夏的单方面碾压，在来上狄之前，她甚至已经做好被人羞辱的准备了。
但是现在……
“父王真是偏心，我和明珠成婚的时候，父亲给的赏赐连这一半都没有。”
旁边的位子上，一个瘦削的男人忽然开口，简琦缘这才注意到原来赵王两边除了那些夫人妾室，还依次坐着三个男人。
瘦削男人就是为首的那个。
“大哥不必如此，你可是比我们几个多得了好几年父王的独宠呢。”
坐在中间的男人站起身打圆场，走到简琦缘面前，将自己准备的见面礼交给她，举止有礼：“我是靖圻的哥哥，叫赵图天，刚刚说话的是我们的大哥，赵木安，靖圻还有一个弟弟，叫赵川柏。”
简琦缘接过礼物，顺着赵图天的介绍，朝着三位微微颔首。这三兄弟，加上赵靖琦四个，不光名字没有共同之处，连长相也是各不相同。
大哥目测比赵靖圻高，但却比他瘦，脸庞窄长，颧骨高耸，短粗的眉毛下是一双阴测测的眼睛，或许身体不好，唇色微微发紫。二哥相对来说就周正很多，五官端正亲和，跟赵靖圻一般高，看上去也是个练家子，体魄健硕；至于赵川柏，估摸也就十四五岁，面容清秀，抱着暖手炉安安静静坐着，脸上没什么血色，一派体弱多病的模样。
介绍完兄弟，赵图天又转而跟简琦缘继续说道：“我和大哥都已经成家了，原本你的两位嫂嫂也要过来的，但是最近族里事情多，所以只有我和大哥先来，以后你们再慢慢认识。”
简琦缘微微一笑，“是，小妹明白。”
此时坐在赵王身边的女子起身，走到简琦缘身边，亲亲热热地握住她的手，“既然是一家人了，以后可要多来我那里坐坐。”
简琦缘看了看她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便看向赵靖圻。
赵靖圻刚想开口，没想到赵王却抢先了一步：“这是本汗的侧妃查尔珠，是图天的母妃。不过这几年大妃生病疗养，很多事情都是托付查尔珠去处理，也算是你的母妃。”
哦~那就是位同副后喽，简琦缘乖巧地点点头，却忽然想到这是二王子的生母，那赵靖圻的生母呢？
她悄悄看向赵靖圻，却不想赵靖圻正关切地注视着自己。
絮絮叨叨介绍完一圈人，简、赵二人本想快点走完流程回去补觉，但是赵王却把众人留下，好像是有什么事情要宣布。
赵王慢慢起身走下来，在四个儿子面前踱步，身上的各色装饰品随着走动，碰撞摩擦出锵锵的声音：“本汗有四个儿子，每个都天资聪颖，而且三个做哥哥的都已经成家立业，本汗甚是欣慰。所以今天也借新儿媳进门的喜事，宣布汗位的继承人。”
此话一出，在座的人，除了赵川柏依旧面无表情，其他人都不淡定了。
大哥和二哥都紧张地盯着赵王，查尔珠却是把目光都放在了赵靖圻身上，努力维持的平静里有几分紧张。
简琦缘自然也是紧张的，但她不是紧张赵靖圻会不会成为继承人，而是紧张，成不成为这之间的身份处境变化。
若是当选，凭着自己和赵靖圻初来乍到，该怎么应付这一大家子和一整个上狄族？
若是不当选，寄人篱下，两位哥哥也不知脾性，尤其是赵木安，似乎很不好对付，那还有自己的容身之所吗？
如此想着，简琦缘的眉头越锁越深，甚至都开始无意识叹气。
赵靖圻坐在简琦缘身边，原本正好好听赵王发言，猜测继承人的位子要花落谁家。但一听到身边的叹气声，他却突然紧张了起来，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侧头低声道：“别怕，大哥和二哥在族中颇有威望，而且他们的母妃，一个是大妃，一个是宠妃，我的机会不是很大。”
简琦缘抿嘴笑了笑，然后拍了拍赵靖圻的手背，表示自己没事。
但实际上，如果真的要寄人篱下，那还是成王好，谁愿意当败寇呢？
“本汗和族中各位亲长商议过后，决定——”
“由三王子赵靖圻，待本汗百年之后，继承汗位。”
……
令人窒息的沉默蔓延开来。
赵川柏忽而站起身，朝赵靖圻拱手行礼，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恭喜三哥，贺喜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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