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棠?她是谢棠!
虽只有前世的一面之缘,但洞明子不知为何,见到红衣少女的第一眼,就敢肯定她是谢棠。
前世见到谢棠时她已是谢家家主,洛邑城中人人可畏的当权者。
谢棠不喜谶纬玄谈,更不喜修仙问道之风气,下令查封了许多清议的集会与道观。一时间城中道师方士人人自危。
洞明子时在楼观台设座讲经,楼观台毕竟是皇家设的国观,因此这场风波并未殃及到他身上。
春三月,上巳节,洞明子受邀去空华山讲座。洞明子记得那日春光很好,空华山上下尽是被风吹起的桃花,经文还未讲到一半,座下的人就似鸟兽般逃散。
问过道童才知道,谢棠也来了空华山。
身边的人劝他快点逃走,洞明子摇摇头,只要还有一人在,他就要把经讲完。
洞明子讲到尾声,留出点心神向座下看去,发现竟空空荡荡,再无一人。
洞明子不紧不慢把最后一点讲完,也没有离去的意思,沿着山路细细观赏灿烂的春花。
狭路相逢,他就是那样遇到了谢棠。
谢棠并不像有赏春的兴致,她坐在一撵轿子中,连帷帘都懒得拉动。
洞明子原地驻足不欲冲撞。
谢棠的轿辇十分神奇,并没有车夫驾车,轿辇自己便可移动。
洞明子知道,那是谢棠的偃器。谢棠是天才偃器师,她便靠这些,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威慑一方,搅动天下。
一阵风吹起,吹动了三月的桃花,也吹开了轿辇帷帘。
然后,洞明子看到了谢棠。
谢棠单手倚撑,半阖眼角,桃花迎面吹来,她抬头,懒懒的、远远的睨了一眼。
洞明子从未再见过那样的眼睛。
谢棠的眼神深沉浓烈,充满对世间万物的志在必得,似要吞噬一切。
无暇顾及春光,洞明子心头一紧,低头念了一路的经。
那时他不明白为何在那样好的闲暇光景里,谢棠的眼神依旧充满贪欲。
一片昔年枯叶落到掌心,重生后三年来的历历在目才重新真实起来。
洞明子轻叹了一口气。
他现在仍旧不明白。
“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
“都说贵人多忘事,但遥明真人明显不是。它日你若得道成仙,可别忘了留在凡间我的一份。”
谢棠转身入内,轻轻把门扣上。
“别来无恙。”
谢棠笑语吟吟,问候对方,“我的小姑姑。”
“谢棠!”
谢棠抚掌,喔了一声,慢慢逼近,“原来你还记得你姓谢啊,谢君遥。”
谢君遥清冷的眉眼泛红,她咬住嘴角,自我喃喃,难以置信,“连你也来逼我,阿棠。”
“小姑姑。”谢棠又被气笑了,“正月七未过你一个人扬鞭打马逃出青州,丁夫人听到这个消息七宝羹喝到一半晕厥了过去,一家人找你找到焦头烂额,连上元节都未过,怕祖父吃元宵的时候掀桌。”
“连你侄女我都被派到南阳来接你了。”谢棠叹了口气,摊手,“回去罢,一家人,何苦相互为难呢。”
“我不会跟你回去的。”谢君遥素来冷心冷肺,不留情面,“你告诉谢家主,死了这条心吧,谁来我都不会回去。”
“这句话原封不动告诉祖父?”
谢君遥犹豫迟疑,半晌还是嗯了一声,“随你。”
“那我告诉你谢君遥,你也死了这条心吧,说什么我也会把你带回去。”谢棠语气平淡却有说不出的果决狠厉,不容置疑。
谢君遥声音哽咽,强忍泪意,“我不会让你空手回去的。”
“我知道你来南阳不只为了我,你别扯进我的事情,我也会成全你。”
谢棠嗤笑了一声,夺过谢君遥手中的经籍,“成全?谢君遥你不会真要靠醉心仙术拯救自己吧?”
“那我还能怎么办?!”谢君遥将桌上的书籍一掀而尽,“我回去吗?!”
谢君遥忍不住哭腔,绝望发问,“或者是干脆不逃走,就一直枯坐在那,枯坐到嫁人,盖头一盖,我这一辈子,枯坐到死。”
“不会的。”谢棠走近谢君遥,任伏在椅子上失声痛哭的谢君遥抱住自己,谢棠手指摩挲谢君遥的头发,拍着她的背一点点安抚,“不会这样的,我的小姑姑这么漂亮,怎么可能枯坐到死呢。”
“我知道你在青州好好的教书,突然被指婚嫁去洛邑心中有气。但你贸然逃到南阳,逃的了一时,逃的了一世吗?”
“能避一时算一时。”谢君遥强忍着酸楚,哽咽声渐渐平息,“我把我的令牌给你。你跟你的人回去吧。道观清净,莫要打扰人家修行。”
谢棠苦笑,“我跟谁回去?”
“此次南云观寻你,我一人来的。”
“你一个人来的?”谢君遥挣开谢棠,怔怔地看着她,“从青州还是洛邑?道长路险,你一个小孩,你不知道危险吗你!”
“小姑姑,你还知道危险啊。”谢棠抱胸,语调幽幽。
谢棠被派去南阳时,正欲从洛邑归青州。
她在洛邑求学,正值年假,家总要归一趟。
还未等回家就收到了谢君遥出奔的消息,谢君遥前去南阳并不奇怪,但谢棠读到祖父的信到最后,脸却一黑到底。
谢君遥在青州听了一场道士的讲经布道,二话不说逃出家门,说要脱尘出家去荒山野地里求仙问道。
祖父大怒。谢棠主动请缨把谢君遥带回青州的任务。
谢君遥性子倔,谢棠知道一时半会同她谈不妥。谢棠也不急,说谢君遥既不离开,她也不走了,留南云观小居一段时间。
谈到最后,谢君遥要自己一个人静静,谢棠抽过她的令牌贴入怀中,“那此物就先借一段时间了。”
临走谢棠还未掩门,又推过半边从门口探头,瞧着地上各种道典经籍杂乱堆砌,语气恳切,“小姑姑,看这些仙家文章辟不了谷。”
“饭,总还要吃。人间餐饮礼仪你总不能忘了吧?”
青阳子出门讲经未归,观内大小事宜皆有洞明打点,谢棠要在南云观小居,他虽心中担心疑虑,也不好推脱,当天便为她扫干净一间舍房,准备了被褥。
南云观地小寒碜,洞明怕惹谢棠不高兴,特地收拾出来自己的房间。房间本就如雪洞素雅干净,他仔细打扫过,还特地熏了香,抱来了库房里最新的厚被褥,顿时焕然一新。
谢棠一惯可恶至极,入住后竟还出言相讽,她小声嘀咕“这地方竟然能住这么久。”真当旁人听不见吗!
洞明怕她发难,强忍不满好生招待,一连几日见谢棠住的怡然自得,揪住的心也慢慢放平。
其实生逢乱世,谢棠什么样的腌臜没见过。她虽生在泼天富贵人家,但也并非没有颠沛流离。谢棠不到十一岁就被祖父丢进战场,马革裹尸,血渍染身,她曾经枕着野草,在白骨堆里睡过。
倒是谢君遥一直被养在家中,少见人间险恶。是以洞明自谦“贫观寒舍”时,谢棠想起从小生活在锦绣堆里的谢君遥,忍不住感慨,“她既然能在这里待这么久。”
谢棠暂居南云观,没有牢骚,也没有发难任何人。她甚至自那天跟谢君遥吵后,都很少去见谢君遥,只在餐桌上与她短暂会晤,淡淡寒暄。
谢君遥也跟没事人一样,问候谢棠冷暖。
谢棠说自己怕冷,南云观住不了一天,要谢君遥赶紧跟她回去。
谢君遥遂不理她。
华明可怜巴巴问,“如意跟遥明师妹都要走吗?”
谢棠摇头。
华明附在谢棠耳边偷偷问她,“如意待在南云观,能教我那个偃术吗?”
华明生在道观,虽从小求仙问道,但左右不过读些经文,是以见到木鸢盘空,对那神奇的一幕念念不忘。
谢棠挑挑眉,她慈爱地揉了揉小道士的脑袋,笑着说,“好啊。”
洞明端坐一旁,不动声色。
谢棠并没有很快就滚蛋。她说怕冷,却在野外的荒山树林里窜得愉快。
谢棠不知从哪砍得几棵通体笔直的竹子,削成竹片,系以藤条麻绳,制作成好几把简陋的弓箭。
送了华明一把,自己拎了一把,谢棠好几日跑到荒山野岭里射猎,终于有天晚上悠哉悠哉,拖了条大蟒蛇回来。
华明觉得惊奇,想要凑过去看,却没想到躺在地上的蟒蛇蛇信子一吐,呲牙咧嘴,这蛇还是活的!
洞明连忙把华明护在身后,手持道剑欲与其对峙。
谢棠见状哈哈大笑,说本欲捡它回家救治,天明后就把蟒蛇放回去的。
但情况如此,只好手持弓箭,利箭一发,穿蛇七寸,蟒蛇立即死亡。
华明吓出一身冷汗,面色如纸。
洞明为蟒蛇敛尸,欲做法事超度。
谢棠站在一旁,用箭杆戳了戳蛇骨,神色如孩童烂漫,“味道应是极鲜美。”
洞明满脸黑线。
好在谢棠对煮蛇羹并不执着。
洞明准备了符箓、香灰、铜钱、用鸡血石画了法阵,把蛇骨放在法阵中央念经超度。经文念完,洞明把蛇骨放置在铁盆,淋了一层油,点燃一炷香,扔到里面,瞬时,大火将蛇骨烧融,洞明将火扣灭,铁盆子里就仅剩一层骨灰了。
谢棠迎着熊熊大火走进坛场,洞明以为她会叹一声“这样还不如吃掉”。谢棠并没有。
她静静站立良久,待火欲熄灭时,从手旁抽出三柱香,借着残火星子点燃,举过头顶,对着蛇灰拜了三拜。
谢棠将香烛插入香炉中,听见洞明问她:“你信这个?”
“哪个?”
谢棠不可置否,笑了笑,“举头三尺有神明。”
残灰冷火忽明忽暗,映在谢棠半面脸上,她开口,“世人求仙问道多期盼神仙能救自己。但神明有时只是人事外审判正义与邪恶的标杆。我不信神会救人,也不信神会害人。我敬的是我心中的神明。”
洞明在一旁久久站立,闻言,陷入沉思。
“但是万物有灵。”谢棠清了清嗓子,“对于生灵总要尊重。”
洞明露出来孩童般困惑,他这时才有些十五六岁少年的样子。
“可是你……”
谢棠抬头,鹰视狼顾,洞明一惊,抿住嘴角。
可是你为什么能狠的下心,斩杀一批又一批的人……他们也是生命。
谢棠拍了拍洞明的肩膀,犹看热闹,走到他耳边低语,“今晚别做噩梦。”然后随手抽了根狗尾草,叼着,扬长而去。
这是十五六岁的谢棠。
洞明子一时恍惚,冷火残烛中谢棠稚嫩的脸庞与前世遥遥的一睨相重合。
难道谢棠也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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