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中有很多个从北向南的瞬间，记忆里最难忘的有两个。一个是高二那年，在短暂的元旦假期逆着人潮南下，只为亲口说声“对不起”；一个是大四这年的春天，粤南之地紫荆花簌簌落下，尘封的心终于尘埃落定。
从北向南，看你一眼，再一眼。
——宋嘉航
*
六月的广州像个巨大的蒸笼，空气黏稠得能拧出水，阳光白花花地砸在地上，开始进入到和炎热对抗的焦灼期。
大学的图书馆里冷气开很足，前方座位的同学一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唐意蘅带了薄衬衫过来，但但此刻心里那把火烧得正旺，完全没心情理会那点凉意。
笔记本电脑屏幕幽幽亮着，文献一篇接一篇，全是几万字起步的专业硬骨头，一早上看的头晕眼花，word文档里却还没迸满千字。
她大一下半年开始辅修，马上大三结束快要大四了，偏偏撞上全院出了名严厉的陈教授，唐意蘅很罕见地感到焦头烂额。
“承认自己是麻瓜这件事很难吗？唐意蘅！”
心里的小人在她关掉文档后嚣张又无奈地指点江山着，要加上动作的话，大概是双手叉腰，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她在二楼的窗边坐着，扭头能看到楼下不远处游泳馆里的景象。湛蓝的池水被阳光切割成粼粼碎片，水花翻腾，倒是让人视觉上凉快不少。
“同学...同学？”
一道由远及近的声音将她从放空的这一两分钟拉了回来。
唐意蘅抬头看。
“不好意思啊同学，想问这里有人吗？”说话的是个女孩子，好像是学姐的样子，她一般都从妆容上判断。
她的身边能遇到的大概有这么几种女孩子，一种是精致型的，哪怕是从早八到晚十也化着漂亮的妆容，从头发丝到鞋带都一丝不苟的样子。
与之相反的则是素面朝天那一派，刚入学的懵懂本科生和被科研折磨得生无可恋的研究生居多。
前者是因为刚走出象牙塔的笼子，对一切都感到新奇，但由于是个新手，还不敢过多尝试些什么，涂点隔离，擦个粉底，白一点就是还不错的了；后者则是被论文实验榨干了所有精力，整天钻实验室泡图书馆好像也没有什么大张旗鼓的必要，素面朝天反而安全，省得在导师面前“扎眼”被格外关照。
还有一种嘛，大概就是她们这个类型的，精致粗糙程度随心情和时间而定，偶尔白天鹅，多数灰姑娘。兴致来了或许还能喷点香水，起码自己闻起来心情舒畅。课业紧了就灰头土脸起来。
她有一次想穿着睡衣和拖鞋去取快递，寝室好友瞪大了双眼不解地问道：“这个学校里没有你在乎的人了吗？”
其实当时纯粹因为天冷，她懒得脱下自己厚重暖和的棉睡衣而已。
呃，思绪飘远了。
唐意蘅摇了摇头，看了眼放下书包的面前女孩，继而看了眼随她一起坐下的男孩，继续点开被自己叉掉的文档，准备换个思路写。
没写几行字呢，对面窸窸窣窣的声音就传过来。
那男孩将自己的手机挪到二人中间，示意女孩跟他一起看，两人的举止亲昵，很努力地压低着说话中夹杂的笑声。
她低头继续手里的活儿。
等到对面的交谈声越来越大时，她没忍住又看了一眼，这次不是看他们，是看桌上摆着的课本，是她学过的教材。
原来是学妹啊。
心里那点“看妆识人”的小得意瞬间瘪了下去，看来今天这判断失灵了。
对面那俩人自打坐下后注意力就没在书上呆几秒，说说笑笑的，不是头碰头看手机傻乐，就是互相捏捏手指、交换个眼神，俨然把图书馆当成了自习主题的约会圣地。
唐意蘅环顾了四周，发现几乎都是满座。
电脑右下角的时间显示上午十一点零八分，她又朝着窗外看了眼，游泳的同学继续扑腾着，蓝色更盛了。
作业进度一筹莫展，麻瓜又站起来作威作福。
唐意蘅心头那道清凌凌的影子又高大起来，夏天好热，情侣好烦，作业好难。
她又忍不住想念他。
就像一道既定的程序，一旦心里那道影子又开始张牙舞爪起来，唐意蘅就会立刻掐断。
不要让思念疯长。
她关掉了电脑，快速收拾好自己的东西，走之前又看了眼桌上那个女孩的课本，干干净净的，还是她坐下后翻开的那一页。
抬头挺胸走了出去。
馆外的热浪袭来，唐意蘅撑开遮阳伞，朝不远处的饭堂走去。
她一直有午睡的习惯，从高中延续到大学，哪天不午睡就像是少了点什么似的。
背着电脑、ipad、教材等一系列有重量的东西爬向宿舍楼的四楼，每一步都沉重得像在跋涉。
拿出钥匙开门的时候感到了屋里的凉气，是从门底的缝里渗出来的，她开锁的动作都利索了几分。
“意蘅回来啦！”宿舍里，肖雪和周舒窈都在。
肖雪俯下身子，从纸箱里抓了一把荔枝给她，“还是冰的，小意你尝尝！这里还有很多，随便拿。”
已经爬上床铺的周舒窈也探出头，笑嘻嘻地打趣：“今天这荔枝可要甜得很，毕竟我们都吃不了爱情的苦。”
唐意蘅放下书包，反应过来什么意思了。
“薛哥送的呀？”
肖雪娇俏地点了点头：“嗯呐！他跟他家人端午假期去果园摘的，说是摘了好多，这不，给我们搬来一大箱。”
她说完就开始投入到化妆环节了，边化边向她们叨叨：“本来中午一块吃饭呢，没想到他刚刚叫我下去，说送了一箱荔枝给我放楼下了，让我记得拿上去。”
“幸好他放下就走了，不然我还没化好妆呢，邋里邋遢的被他看见，我可要不乐意了。”
唐意蘅和周舒窈对视，俩人哈哈一笑。
她们三个是同专业的舍友，寝室里本应该还有一个女孩子的，是香港来的，她们都没见上几面就退学了，真是遗憾。
肖雪谈了个研究生男朋友，谈了快半年了吧，她们一起吃过一顿饭，那男生是中大校团委的，她之前交资料时好像打过照面，记不清了，但也算是缘分，是以在寝室里大家都亲切地尊称他为薛哥。
俩人正处在热恋期呢，她们身为舍友，偶尔也能跟着沾点光，就像今天的荔枝。
红绿相间，核小肉厚，大概率是妃子笑吧。
“意蘅你今天怎么回来早了？一般不都快一点才回来的嘛。”周舒窈掀开床帘，关心地问道。
她的作息规律，连舍友都记住了。
“唉，”唐意蘅先叹了口气，接着说道：“写不出来几个字，查重率要百分之五以下，打算换个思路。”
“而且——”她幽幽的声音传来，“对面坐了对小情侣，有点吵。”
肖雪涂口红的手抖了抖，被周舒窈看到了，笑着打趣：“你抖什么啊小雪，哈哈哈哈...”
唐意蘅也连连找补道：“你和薛哥可不一样哈，他们纯粹去图书馆谈恋爱去了，一早上课本都没翻页。”
寝室里现在只有肖雪谈了恋爱，周舒窈高中有过一个男朋友，不过大二分手了。
肖雪往身上喷了点香水，转过头认真地问她：“不过意蘅，要不，我让薛哥给你物色物色？他们院里多的是又帅又有能力的。”
“哎呀你忘了？意蘅有人呢！”周舒窈接上话茬，将这份好意挡了回去。
肖雪也没继续，背上包包，提了提裙摆，示意她们看看自己，“怎么样？约会去了啊~”
门被轻轻带上，空气里留下一缕清甜的香水尾调。
正准备上床午睡时听见周舒窈的声音从床帘的一个缺口逸出来，她问：“意蘅，你和清华那个，就是那个宋某，还有可能吗？”
手上脚下的动作被按上了暂停键，好像一瞬间被抽掉了力气，她沉默了几秒，才艰难地找到另一条铁杠，挣扎着爬上床去。
“不知道...”
“那你还喜欢他吗？”对面的声音又逸散过来，填满她逼仄的空间。
时间线好像一下子倒回了六年前的光影。
盐城那积雪百里的盐池，红旗路从高到低的晚风，凤凰一中教学楼前一排排的悬铃木，班上传阅的各种杂志，课桌兜里堆着的试题调研...还有，最初相遇时，在拥挤嘈杂的走廊转角，猝不及防地转身，目光相撞的那一瞬间。
少年清澈的眼底，映着窗外的阳光，也映着她瞬间的怔忡。
三年飞逝，青春如同彩虹般绚烂又易逝的人和事，被妥帖收藏在记忆深处。此刻，寂静中，一声悠长而难以平复的叹息，不受控制地从心口最深处逸出。
当时只道是寻常。
一眨眼，六年光阴竟已呼啸而过。
可是这轻舟，还没驶过万重山。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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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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