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下班不久，一群女工出现在厂里的主路上。她们手拎热水瓶，逆着人潮，浩浩荡荡往厂子的另一头走去，引得其他工人纷纷侧目。
队伍的末尾，一个高个子女人边走边回头张望，像是在等什么人。
“薇姐，别看了，郑婷都说了今天要加班，没那么早过来”，周敏忍不住催道。
李薇薇被人戳穿心思，有些羞恼道，“我又没在等她。我回头和熟人打招呼不行吗？”
“当然可以，只是照你这行动速度，走到水房都要天亮啦。”周敏阴阳怪气道。
祝珏等人回过头来颇有兴味地看着李薇薇。
“哪有那么夸张。”李薇薇嘟嚷道，但脚步有意识地快了起来。
一行人路过女寝门口，时不时有女工们上来问她们去哪。听说她们去男工宿舍打水后，不少女工也跑去寝室里拿上水瓶，加入打水大队。
这样一路走到水房时，竟也形成一支好几十人的队伍。
祝珏心里感慨，看来不少人早就有去男工宿舍打水的想法，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没有行动，现在有人起头便哗啦啦地跟来。
为什么呢？祝珏想起昨天林小娟一直惴惴不安的脸，还有被黄毛斥责后难堪的神情，叹了口气。
说起黄毛，她虽反感他，但还是有些希望他今天会来。毕竟，她巴不得打热水的事情闹得越来越大。毕竟，只有把更多人的人卷进来，把缺热水变成全厂共同的问题，厂里才会重视这件事情。
仿佛响应了祝珏的感召似的，在一群人快要走到水房门口时，昨天站出来阻挠她们的黄毛又出现了。
不过这次，他不是一个人。
和他一起出现的，还有几个男工。
他们在水房门口站成一排，结结实实地堵住了门口，见到女工们往水房这边来，脸上齐刷刷地浮现出不悦的神情。
走在最前面的几个女工和黄毛等人说了些什么，祝珏听到一些零星的词句，大概是让黄毛等人让一让路。
而黄毛等人显然置若罔闻，睥睨着矮他一头的女工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祝珏走上前，正要理论。身旁一阵疾风过，只见李薇薇拎着大热水瓶，一边拔开瓶塞，一边小跑着冲上前，大喊：“让开让开！开水要撒出来了！”
众人忙不迭让出一条路。
黄毛等人见李薇薇气势汹汹地冲过来，斜拿着水瓶，似乎要当头洒在他们面上，互相对视纠结了两秒，纷纷从门口闪开。
祝珏暗暗佩服李薇薇，紧跟在她身后占据了水房门口一边，女工们见状也纷纷跟上，将水房门口再次堵住。
不过几秒钟时间，女工们就获得了水房的控制权。
黄毛气急败坏，伸手拽住后面试图进入的女工，咆哮道：“回去！滚回去！”
一声沉闷的重物落地声响起。
祝珏急忙回头，只见林小娟扑倒在门前的空地上，黄毛站在一边，正匆忙收回推搡的手臂。
几个女工连忙将地上疼得“嘶嘶”抽气的林小娟扶起来。
“你他爹的凭什么推人！”祝珏怒不可遏，双手并用搡了一把黄毛。
黄毛不防一个趔趄，咬牙切齿道，“臭*子，**想死是吧！”，伸拳就祝珏头上砸去。
祝珏拦住他的手臂，二人立刻扭打在一起。
周围人赶紧上来劝阻。然而两人斗起了性，疯了似地打作一团，谁也没法近身。
祝珏身材中等，又有些拳击的底子，和黄毛打得有来有回。可惜一个不备，让黄毛用一只手钳制住了双手手腕。祝珏奋力挣扎，黄毛则用另一只手将她拽近，左脚踢向她的腹部。祝珏闷哼一声，生生受住他这一脚，趁机用双手抓住他一只手臂，发狠咬去。黄毛怪叫，另一只手用力往她头上扇，“疯狗，给我松嘴！”
“啪”、“啪”，一下接一下，祝珏被震得耳鸣眼花，但嘴上力度丝毫不减，反而愈加发狠。鲜血的咸腥味充斥在口腔鼻端，让她周身血液都沸腾起来。
黄毛看着她赤红的眼睛，心里突然生出一股恐惧。
这个疯子，好像真的打算将他的手咬断。
“死小子，住手哇！”
黄毛感觉背部突然被钝物击打了一下。他怒不可遏地回头，“滚开！否则连你一起揍！”
然而，他一见到来人，登时就呆住了。
祝珏感觉黄毛猛然间松懈下来，可她不敢松嘴，只能勉力抬起昏沉的头，疑惑地往他那边看。
郑婷不知何时站在了黄毛面前。她双手握着根扁担，那张总是笑盈盈的脸，此时却像覆着一层寒霜般冰冷。
黄毛张了张嘴，他颤抖的声音落在祝珏耳里，像一声惊雷。
她听见，黄毛对郑婷叫了一声：
“…姐。”
在那之后的事情，祝珏已记不太清。
郑婷对着她和黄毛说了些什么，然后黄毛就垂头丧气地跟着郑婷离开了水房。
而她，被舍友们架到厂子周边的小诊所做检查。老医生叽里呱啦地说着“脑震荡”之类术语，可她头晕得厉害，一个字也没听进去。但是看周围人的神色缓和不少，想来应该没有大问题。
简单处理后，一行人返回宿舍。
祝珏坐卧在床上，李薇薇和周敏一人站一边，拿着冰袋在她的高高肿起的脸颊上按着，嘴里不停地咒骂黄毛。
林小娟握着电话，从门外走进来，哑声道，“祝姐，我帮你向刘主任请了假，这两天你就在宿舍安心休息。”
祝珏有气无力地点点头，“好。”接着又问，“你嗓子怎么哑啦？”
“你不知道，你们打的时候，小娟一直在旁边喊你们别打了别打了，可是你和那个畜生打红了眼，根本不理她，她差点没哭出来”，周敏揶揄地看着林小娟道，“回来的路上还一直说，要是你们打伤了打残了，她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祝姐，我被推那一下也没啥大事”，林小娟嗫嚅道，“那黄毛高高大大的，你一个人冲上去和他打，肯定吃亏啊。”
祝珏沉默。她当时冲上去推黄毛，有出于一腔义愤要帮小娟出头的意思，也有故意把事情闹大的意思，但更关键的是，在这多人面前，她们必须得把气势拿出来，绝不能示弱。
她心里清楚，今天好不容易发动这么多女工一起打水，要是因为黄毛几个人发难就退却，下次再想组织就难上加难了。
不过现在回想一下，黄毛等人虽凶恶，可她们人多，未尝不能凭人数压制他们。她一个人冲上去和黄毛一对一，确实有些危险。
“小娟，这次我有必须这么做的理由”，祝珏平静地注视她，安抚道，“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会好好权衡一下，不会让自己这么被动。你千万不要自责，我和黄毛打架，是我们俩的事情，你不需要负任何责任。”
林小娟垂下眼，点了点头。
经过今晚的一番折腾，众人都疲乏不堪，一个接一个地洗漱睡了。
夜已深，四周一片寂静。月光透过小小的一方窗户，洒在宿舍的一角。祝珏将手从被褥里伸出来。她的两边手腕各有一道压痕，在月光下清晰可见。
那是黄毛用一只手钳住她的双手手腕留下的痕迹。
一阵强烈的耻辱感涌上心头。她缓缓握拳，下定了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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