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下,工人抗议一事俨然成为了两大世家互相抨击的比武场。审理一个抗议女工的领头,极有可能会将两大世家都牵扯进来,一旦在某些方面偏袒了一方,另一方势必要纠缠不休。而上面显然是哪一方都不愿得罪,便指派立场最为中立的他处理这个案子,将这个棘手的包袱甩给了他。
不出崔元所料,从襄州狱返回司法院办公室后不久,他便接到了一个素日有些交情的武氏高管打来的电话,对着他好一阵寒暄,语气甚为委婉客气地要请他这几天出来聚聚。
崔元知道他的目的,客气地应付了一会,随后挂断电话。
手机刚放回桌面,又一阵震动起来,铃声响起。
崔元一阵头疼,心想八成是裴氏打来的电话。这两家死对头几十年来明争暗斗不休,在某些地方倒是莫名地默契。
他不情不愿地拿起手机一看,来电显示却是沈慕照的名字。
崔元一个激灵,接通电话,有些不自然道,“喂?”
“崔元,是我,慕照。”
略带沙哑的声音从电话那端传来,简明扼要。
“最近有空吗?我想请你吃个饭,有些事情想和你聊一聊。”
崔元愣了一下。沈慕照和他数年不曾往来,此时突然打电话约他,必然有其目的。
理智告诉他,他作为司法官,应当尽量避免一切势力的接触,以防止落人口舌。可是,拒绝的话到了嘴边,崔元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仿佛听到崔元心中的顾虑,电话那端女子又补充道,“你放心,我知道司法院的规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这下更没有办法拒绝了。几乎不假思索,崔元立刻答道,“好,我这几天晚上都有空。”
说完,他有些懊悔地打了打自己的嘴巴。该死的,答应得那么快,显得他很迫不及待,应该再停顿一会,吊一吊对面才对。
“那就今晚七点,在华夏饭店,怎么样?”
“好,没问题。”
崔元觉得自己此时前所未有的笨嘴拙舌,除了连连说好以外,讷讷地说不出其他话来。
沈慕照客气了几句,便挂断了电话。崔元听着电话那端的忙音,忽地生出些不真实感。心中某种蠢蠢欲动的念头,因着这通电话,又有了些复苏的迹象。
傍晚,崔元依约来到华夏饭店。
临近门前,他对着光可鉴人的墙饰打量了一番自己的着装:三七分的头发用定型发胶梳得一丝不苟,衬衫领子挺括有型,黑色大衣剪裁合体,散发着淡淡的木质调香水气味。
从下班到约定的时间,只有两个小时。这是他所能做的最充足的准备了。
崔元深吸一口气,转过身,推开包间门。
只见沈慕照端坐在餐桌一侧,正低头翻看菜单,听得他进门,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地颔首道,“你来了。”
相比于他浑身的精致刻意,沈慕照则显得随意自在许多,一身宽松的居家常服,仿佛身处自家客厅。
菜品一道接一道地呈了上来,须臾便摆满了圆桌。
沈慕照拣了些不相干的闲话说了说,很快便进入主题。
“祝珏的案子,是你在审理吧?”
崔元正在夹菜的筷子一顿,面上浮现出几丝警惕,“没错,是我在审理。”
“你不用紧张”,沈慕照微微笑道,“我今天并不是以案件的利害关系人的身份约你出来,不会请求你帮什么忙。”
她顿了顿,又道,“今天,我只是汉江周末报社的主编,而你则是我的受访者。”
崔元听她一幅公事公办的口吻,心中放松了几分,却也有些失落,略带勉强地笑道,“你倒提醒我了。你的汉江周末报,最近可是襄阳城最炙手可热的报社。恭喜恭喜,你总算是熬出头了。”说着放下筷子,举起酒杯来。
沈慕照礼节性地同他碰了碰杯,又礼节性地抿了一口,续道,“祝珏的案子,我一直有在关注。我看过督察院提交的起诉状,老实说,提交的证据并不充分,不足以定祝珏的罪。”
“你从哪里看到的起诉状?”崔元微微蹙眉。
“我是干新闻的,多少有些人脉”,沈慕照避开了这个问题,道,“崔元,不瞒你说,在看过起诉状后,我有了些想法。”
她盯着崔元,一字一句道。
“我想借着祝珏谋反罪的案子,进一步深挖,作一期关于司法公正的报道。”
崔元眉头皱得更深,“你这是什么意思?”
沈慕照微微一笑,拿起手机,对着屏幕念出了一长串文字。
“......谋反罪的罪状描述含糊,在司法实践中,督察院在判断嫌疑人是否构成谋反罪时,往往具有极大的自由裁量权力,极易形成权力滥用,对公民的人身自由等合法权利造成不可挽回的侵害.......”
说罢,她放下手机,看着崔元,“这段话,崔参军应该很熟悉吧。”
“自然”,崔元有些惊疑不定道,“那是我去年接受法制栏目采访时说的话。有什么问题......”
“吗”字还没说出口,崔元忽地反应过来。
他之前曾公开表达过对唐律谋反罪这一条款的批评,而祝珏的案子不偏不倚正符合他所批评的情形。若按照他那时接受采访时所持的立场,在祝珏的案子上,他应该站在嫌疑人祝珏一边,批评督察院滥用权力才对。
“你想让我在祝珏的案子上表态,公开支持她?”崔元沉色道。
“我没想让你这么做”,沈慕照平静道,“这是崔参军你在谋反罪这一事上一贯秉持的立场,不是么?”
“那不一样”,崔元移开眼,快速道,“祝珏的案子没有那么简单......无论如何,我不能轻易表态......”
“是因为武氏和裴氏之间的斗争么?”
崔元心中一震。在对面人沉静的目光中,他觉得自己就像被拔光了毛的公鸡、大庭广众之下掉了假发的秃子一样无所遁形,只得有些不自然地移开了眼。
沈慕照见状,便知自己一语中的,笑了笑,道。
“夹在两大世家之间的滋味,一定不好受吧。”
她的语气又轻又缓,配上她原本就有些沙哑的嗓音,简直比杯中的酒液还使人心神动摇。
崔元感到脸有些烧,下意识地低低“嗯”了一声。
“其实,你并不需要主动在这件事上表态”,沈慕照沉声道,“如果同情祝珏、指责督察院滥用权力是公众的共同看法,你顺应民意作出无罪判决,无论是武氏还是裴氏,都不好再指责你些什么,不是么?”
崔元心中微微一动。顺应舆论风向作出判决,确实不失为一个帮他摆脱在武氏和裴氏之间选边站的两难处境的方法。
他摩挲着酒杯,沉吟半晌,终是点了点头,道。
“如果公众在祝珏谋反案上的态度足够强烈,我会顺势而为。”
沈慕照笑道,“好,有裴参军这句话就够了。”
崔元见她脸上笑意盈盈,又听她句句离不开要帮祝珏脱罪,心中莫名生出些醋意来,便状似随意地问道。
“话说回来,我倒是很好奇,你和那个叫祝珏的女工非亲非故,为什么这么费劲心思要帮她脱罪?”
沈慕照正在斟酒的手一滞,旋即耸耸肩,道,“算不上帮她吧。我只是为了自己做新闻罢了。”
崔元接受了她这一说辞,心下稍定,旋即想起什么似的,又道,“对了,前阵子你哥哥一直来游说我竞选州长。他说......”
他觑了眼沈慕照,见她神色如常,有些不好意思地续道,“他说,你也很希望我竞选......”
“他在胡说八道。”
沈慕照淡淡道,神色冷了几分。
“哈哈哈,是啊,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我也不相信”,崔元干笑了几声,“他为了说服我竞选,连这种谎话都编出来了,真是......”
崔元忙端起面前的酒杯,饮了一小口酒,以掩饰自己的尴尬。沈慕照则单手支着下巴,另一手在桌上轻轻敲着,一脸若有所思地喃喃。
“是啊,下一届大选马上就要开始了......”
似是想到了什么激动人心的事情,崔元注意到,沈慕照的眼睛一点点亮了起来。那总是一派沉静的脸上,忽地流露出某种他所陌生的强烈情绪,像是**,像是野心。
仿佛一只蛰伏许久的雌豹,瞄准了自己的猎物。
崔元不禁有些怔愣。不知怎的,他忽然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看清过面前的这个人。
正在他愣神间,沈慕照已回过神来,面上恢复了往常的沉静,冲他举起了酒杯。
“崔参军,再敬你一杯。”
崔元看着她含笑的眉眼,仿佛刚才那一瞬目光只是蜻蜓点水般的幻觉。他有些手忙脚乱地举起酒杯,同她碰了碰。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