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当年语,果成谶

听他话中已无下午的仿徨与悲切,裴喜君放下了心。

卢凌风正待就适才裴岳和苏尘两人提到的案子细问,只听书房外面小厮和另外一人说道,“龙叔您别急,既是四郎君自长安派出送信之人,我这就去向大人通报。”

屋内众人听二人提起孤身在长安的卢黎,忙叫二人进来。

见褚樱桃心绪不佳,苏尘忙向卢凌风和裴喜君告辞,扶着母亲出来。

自书房走回他们所住的院落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母子二人一路无话。待得进了院内,瞧着东厢并无灯火,一侍女悄悄自屋中出来,褚樱桃叫了她过来,轻声问道,“小家伙睡了?”

“小郎君今日随您和刺史夫妇出行,玩得颇为尽兴,用完晚膳就吵着困,偏还揪着我们问东问西的,方才终于歇下了。”

褚樱桃对眼前之人点了点头,然后示意苏尘随自己进屋,一进屋内,苏尘正欲扶母亲坐下,却只见褚樱桃转步近了右次间,苏尘连忙跟上。

只见其间供奉了三人灵位,其上由左及右分别写着“先考褚公讳箫声”“先妣李氏讳瑰”“先夫苏公讳无名”。褚樱桃正站在最右边,细心擦拭着其上的灰尘,见苏尘进来,示意他给眼前三人上一炷香。

母子二人盯着飘散的香烟出神,却听到褚樱桃缓缓开口道:“阿尘,你知道你名字的含义吗?”

“这个问题我曾经问过父亲,父亲说是希望我不要忘记尘世百姓之意。”

褚樱桃轻笑一声,思绪飘回了四十余年之前,望着苏无名的牌位,说道:“那是他不好意思对你说实话,尘是指轻若浮尘。”

“轻若浮尘?父亲为何会以此作为我的名字?”

“先天二年,我、你父亲、鸡师公、裴喜君和薛环一同陪卢凌风自云鼎护送康国金桃回到了长安,启程前我们便知此行祸福难料,却都打定了主意要生死与共。谁知刚一入城便给软禁在了裴府,卢凌风被宣召入宫就再也没回来。我们当时只觉此次几人凶多吉少,过了几日,却不想峰回路转,大家被天子再次赶回了云鼎,只不过卢凌风被升做了县令。你父亲当时仍是白身,想及自己多受公主提拔重用,如今公主自尽,自己尚未有机会像天子表明心志便被再次逐出长安。你父亲为官一心只为百姓,原想继承其恩师遗志,但想到余生怕是只能做远离朝堂的一介闲人,难以实现生平志向,颇有些自弃之意。”

“原来当年是先天之变后父亲是如此境遇。”听母亲如此说,哪怕已是四十年前的往事,第一次了解到当年情形的苏尘颇为几人当年的惊险感到惴惴。

“你父亲当时本想赶我走,我对他说,‘父亲去世之前,纵使多行在江湖,我尚是有家之人,父亲自尽后,我本注定只能漂泊江湖,做一介浮萍,可遇见了你。你虽不曾谈及过往岁月,我却知道你与我一样,都是在这尘世中漂浮的孤身之人,为何不相互依偎着走下去呢?’”

“父亲如何说?”

“他当时没回答我,叹了口气走开了,此后却是再也没提过要我离开的话。他虽接受了我,与我成婚,后来又生下了你,可我却知道他依旧是孤独的,是落寞的。那时他常吟一首诗,你知道是哪一首吗?”褚樱桃转头看向苏尘,问道。

“我幼时在父亲的书房胡闹,曾无意间翻到一卷书轴,上面是阮籍《咏怀八十二首》的其中一首。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褚樱桃接着背道。

“原是如此,竟是如此!我当时见那纸上有几滴水渍,还道是父亲不小心洒落的茶水,如今想来,却应当是父亲的眼泪才是。”苏尘细细琢磨了一番这首诗,恍若大悟。

“我不曾见过这卷书轴,但想来应是如此。”褚樱桃点了点头,继续说道,“直到开元三年阿悠的外祖裴公入京拜相,不忍看你父亲如此蹉跎一生,不知花了多少心思,才从长安送来了起复为云鼎县尉的任命。你父亲这才逐渐从消沉中走出来。”

想起妹妹的名字,苏尘了然得说道:“所以后面妹妹出生,父亲取的名字是一个岚字,寓山风云气的广阔之意。”

褚樱桃点了点头,却并未说话。母子二人静立片刻,苏尘见时辰已然不早,便想劝母亲回去休息。

谁知褚樱桃却摆了摆手,继续说道,“刚在书房你和裴岳的一番分析,倒是让我想起来当年你父亲辞官与我离开长安时说的话。”

“母亲说的,可是开元二十五年那次?如今再想起那年,仍是觉得胆战心惊。”

“是啊,那年卢凌风任宁湖刺史,州内发生了一件大案,你父亲身为大理寺少卿自然要前去查问。哪知案子告破之际,却收到了卢萱从长安送来的急信。那信上说,有人欲借废太子之事构陷你父亲,高力士探得消息后,念及与你岳父的交情,透露给了卢萱。”褚樱桃叹了口气,轻抚着苏无名的牌位,说道,“你父亲在长安的那五年,虽得偿所愿探破诸多诡案,可我瞧着他却好像越来越不开心,仿佛又回到了初回云鼎之时。问他缘由,他只道是朝堂之事,叫我别担心。直到他自宁湖回长安,上交了辞呈,收到批复后离京的路上,这才向我说出了他所担忧之事。”

“父亲所忧何事?想来当时大唐应当是一片盛世之景。”苏岑回想了一番开元二十五年他在拾阳县[1]所见之景,问道。

“当时我也是这么问他的。他却说‘天子好弄权,自天后时代一路走来,颇多压抑,如今大唐已至盛世,恐其放松对自己的约束,若是天子寿短便罢,必不失为一代明君,若是长寿,绝非大唐之幸。’”褚樱桃小心地将牌位放下,轻声说道,“无名,你担心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这个天下真的要乱了。”

注:

[1]卢萱开元24年入仕,授校书郎,故开元25年在长安。

[2]苏尘开元22年入仕,初受拾阳县令,开元25年仍担任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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