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似碧琉璃,月正是,上弦时。
星河移转,笼着弯月四散蔓开,点缀着墨色夜空,似朵朵墨兰。
环翠山庄迎客夜宴,宾主尽欢。
今时今夜,二层、三层灯烛辉煌,四层宝地倒略显暗淡。
楼声手里提着盏灯笼,照亮前路,穿过环形台阶,去了四层。
“小心脚下。”
楼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回身移过灯笼,为身后的人照明。
“多谢前辈。”
江雨潇提起不便的长裙,走过最后一级阶梯,踏上四层。
她手中也提着一盏灯,与楼声并肩行进。
楼声抬高提灯的手,指着月驾阁方向,“环翠山庄依山而建,山庄第四层就是此山最高之处了。过了东边吊桥,是三面悬于万丈深渊的月驾阁,今年新修建的藏宝阁。供奉楼家逝者牌位之所在西边,江姑娘,这边请。“
楼声引着江雨潇向月驾阁相反的方向走去。
四层不似其他几层精心雕琢,除东边月驾阁雕栏玉砌恍若天宫,绝顶之上,取的是自然朴拙。一路上,寥寥几间屋宇,几棵孤树,几许杂草野花。万仞山巅,千岩万转路不定,山石光秃,云深不知处。
风从四面吹过,吹散了江雨潇散落的鬓发,吹皱了她的裙角。
夜风寒凉,愈向前行,心底愈凉。
“江姑娘,我……”楼声突然开口,却未问出心中所惑。
“前辈有话直说无妨。”
楼声看了眼江雨潇的双眸,“我最后一次见到月清,她大概和你差不多年纪。”
他神色忽然变得温柔,望着天上弯月,陷入深深地回忆。
这一瞬,心底某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感情好似山中泉水,腾腾地涌了出来。
“后来,她嫁了人,去了长安,再没回过江南。”
江雨潇眼底染上一层悲伤。“前辈……人世无常……”
楼声好似全然未闻,“三十多年了,竟然有三十多年了。”
他摸摸自己的脸苦笑一声:“我老了,若是她回来,恐怕认不出我了。她呢?人还似月否?“
突然,楼声转身问江雨潇:“江姑娘,那只新月玉佩可否再给我瞧瞧?”
江雨潇垂着眼,半张面容掩在昏暗中。
她从怀中取出用锦帕包裹的玉佩递过去,未发一言。
楼声拿起新月玉佩,举过双眉。
月光洒下,美玉玲珑,通体光华,澄澈如镜。
楼声神情悲凉中暗含愠怒。
“这样的人,这样的宝玉,怎的偏偏追随那王叔文去了那腌臢地?偏偏又卷入宫廷斗争,最后落得灰飞烟灭……”
楼声落下一滴泪,没有说下去,望月长叹,把新月玉佩重新包裹在手帕里还给了江雨潇。
楼声敛起情绪。“江姑娘,尊师可曾见了月清最后一面?”
江雨潇声音有些暗哑。
“家师当年,得到了故友有难的消息,然山高水远,终究晚了一步。”
她抬手滑过脸颊,突然发问:“敢问前辈,楼家历来以机关巧术著称,百年以来可曾有过擅于建造宫室陵寝、密室迷宫的先辈?”
楼声闻言一愣,不曾想她会突然抛出这么一个问题。心下奇怪,却也没多想。
“楼家先祖自两晋交迭时,为避战乱隐入山林,历经数代,才建此环翠山庄。往古追溯,楼家乃是鲁班之后,又虚心好学,包容数家之长。楼家百代,机关暗器,屋舍阵法,上至宫室,下至陵寝,皆可见楼家工匠身影。但是隐居在此的只是其中一支,江姑娘所问范围大了点。“
江雨潇状似不经意地又问:“那环翠山庄中百年来可曾出过造宫室,修陵寝,建迷宫,摆阵法,特别厉害的前辈呢?”
楼声想了想说:“近两百年前,好像有一位先人天赋奇高,在迷宫法阵上很有造诣。但是……这本是楼家家事,不该讲予外人……”
他瞧见江雨潇神似江月清的幽深双眸,不禁道:“罢了,新月玉佩在你手上,你与楼家有缘,规矩总是死的,我何必拘泥。这位前辈据说因某些事情与当时楼家家主决裂,背弃了环翠山庄。所以庄中事纪簿上也没有她的名字,只是听长辈们传下来些许只言片语。听说,她去了长安,好像和当时的太史令李淳风有些交情。再多,我也不知道了。”
说话间,二人已至西边祠堂。
祠堂两间,一间供奉着楼家世代血亲,一间供奉着本无亲缘但归于环翠山庄的匠人、隐士。
祠堂烛火长明,从外看去,内里影影绰绰,半明半暗,隐约见得画像、牌位,那是逝者魂灵归处,是生者对逝者怀念祭奠。
“前辈,我想供灯,不知是否……”
江雨潇一句话还没说完,骤然间,叮叮当当,山庄铃音大作,刺耳铃声不绝。
庄内正酣的众人瞬间没了醉意,一时间,庄中警戒,所有人都奔忙了起来。
“有人闯月驾阁!”楼声望着月驾阁方向面色一变。
“江姑娘,祠堂中灯烛黄纸,一应俱全。你请便吧。“
他说话间施展轻功,疾速奔向月驾阁。
江雨潇未及言语,楼声的身影已消失在黑暗中,看过去,只他手中灯笼点点光亮在暗夜中飞速移动。她思忖片刻,决定暂不理会此刻环翠山庄的不速之客,走进祠堂,继续自己未尽之事。
祠堂中供奉着楼家历代先人的牌位,香案前,江雨潇肃然而立,沉默端详。从正中先祖的牌位四散看去,依着时间次序,半晌才寻到她熟悉的名字。
楼环山、楼拥翠、江月清……
江月清的三子王澈、王潋,以及唯一的女儿王唯君。
江雨潇燃香点灯,供奉于前,三礼九叩,拜倒在地。
“灯烛为急,续明破暗,神照万里。逝者已登仙界否?福寿无量天尊。”
她面露哀色,眼中含泪,为逝者悲痛,为生者迷惘。
“十年生死,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逝者已矣,生者何如?”
江雨潇茫然凝视眼前牌位,小声啜泣。
眼中热泪,温不热,心底悲凉。
她边哭边颤声诵念《太乙救苦咒》,以期枉死冤魂得到解脱,生者逝者皆能脱离苦海。
环翠山庄此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为那闯入者鸡飞狗跳。
祠堂内,江雨潇对外间吵嚷恍若不闻,独自跪地,虔诚诵经,一方小天地间好似惟余她一人。
不知过了多久,庄内仍然闹喧,祠堂中诵经声止,生者离去,重归静谧。
江雨潇出祠堂时,月驾阁前的好戏已然散场,银针大盗盗宝飞遁,庄中诸人奉庄主令严守各个出入口,无论是人还是飞鸟都禁止出入。四层把手的人也并不多,祠堂在四层深处,江雨潇走向环形台阶的途中,也不见几个庄中弟子。
路上有两棵古柏树,她行至第二棵树后,蓦地停下脚步。
她没有动,半个身子隐在参天密荫下。
出乎意料的,她骤然飞身而起,似急风,似流星。
太快了,根本看不清她的身形,眼前只有一团月白雾影。
乍然一声,是长剑出鞘之鸣。
又是一声剑鸣,如怨如慕,似泣似诉。
待看得清时,江雨潇足尖已点在第一颗古柏树下。
她眼中泛着层杀意,神色冰冷,哪里有半分往日温文?
手中长剑正指对方眉心。
见到跟在自己身后人真容,江雨潇眸中杀意退却,神情依旧冷然,口中冷漠更甚。
“每次相见,好像都是在不愉快的情境下。萧郎杀人之余莫非以吓人为乐?”
第一棵古柏树下的不速之客,江雨潇剑指的“敌人”,是萧索。
他们二人,每次见面,好像都要刀兵相见。
听到江雨潇不善的嘲讽,萧索如玉更如冰的面庞上竟然流露出一丝笑意。
“白虹流光横太虚,原来流光剑在江姑娘手中。”他盯着流光剑侃侃道:“传说千年前铸剑祖师欧治子欲锻造一对神剑,最终皆未铸成,只成剑身,却无法开锋。欧治子死后千年,铸剑师张鸦九受神灵相助,隐于深山,得天地造化锻造出几把宝剑,其中就包含这一对千年后重新出世的白虹与流光。”
他不仅眼底含笑,连往日如寒泉冷冽的声音也染上两分笑意。
江雨潇素日温润的声音却寒凉如冰。
她方才心中悲痛酸楚,此刻断无好气。
“没错,流光剑在我手中。萧郎可欲夺去?”
忧虑其如何?凄怆摧心肝。
平日里的温文尔雅,行止有礼,不过是一张假面具。
孤独、痛苦,才是她十年来的底色。
方才出招,狠辣杀意既然已被萧索瞧见,她此刻也懒得戴上假面具。
而且,今日,她实在累得紧,不是身子疲乏,是心中衰颓。
萧索又如何?
她不惧他。孰强孰弱,岂有定论?
萧索见她双目红肿,浑身竖刺的警觉模样,知她又误会了自己。
“我无夺剑之意,更无任何冒犯之心。在此地是因为银针盗闯入环翠山庄夺了宝,闻道要我在四层等候,以免银针盗声东击西、金蝉脱壳。方才不知是姑娘,才隐于树后,不想惊扰了姑娘。若因两次莽撞惹得姑娘不快,实在是在下之过,望姑娘恕罪。”
这人素日冷情倨傲,现下好言好语向自己请罪,自己没理朝他撒气。江雨潇看着他俊美无俦的面庞,听着他赔罪的柔声,心中郁气倒散了些许,收剑入鞘。
而且以他的功夫,自己纵然厉害,也不至于令他全无还手之力。此刻他任她剑指眉心,白虹剑未出,一副任她宰割的模样,倒显得自己莽撞。
这个人,虽然看起来倨傲狂妄,却惯会以退为进。
江雨潇思绪万千,口中言:“萧郎言重了,既是误会,便也罢了。”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是她所谋道路上的不得已而为之。
她可不想出师未捷身先死。
江雨潇转身欲离开,萧索开口叫住了她。
“江姑娘方才好快的身法,莫非是风逐飞星式?”
“萧郎好眼力。”江雨潇此时声音温和了些。
“名剑亦如千里马,非伯乐不能得其全部锋芒。宝剑和剑主本就互相成就,流光在江姑娘手中,才不负神兵之名。”
原来这人是个剑痴,江雨潇不禁暗笑。“萧郎谬赞了,白虹亦如是。”
“江姑娘!江姑娘!”远处楼声的呼喊声传来。
楼声走近瞧见萧索,又道:“萧郎君也在此。庄主请诸位去三层玄通庐。”
江雨潇和萧索异口同声:“好,有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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