亢金龙没有再作停留。
祝融和李成功想留她,但也知道此时最想念亢金龙的还是亢运昌。
最后,亢金龙坚持自己开车回海城,祝融不太放心,就跟着亢金龙三人一块去了,上高速的时候也能换换人,多休息一下。
中间停停歇歇,差不多用了两天时间才到海城。
初临海城,到处都是高楼大厦,姚胜男趴在车窗上,不断地张大嘴巴。
从这里看过去,灰色的车窗外,湛蓝的天空下长出无数混凝土的蚁巢。
这里与村庄里低矮的平房、随处可见的黄土山坡和弥山亘野的树林完全不一样。
到处都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和来往不绝的行人。
街上好吵好吵。
她的耳朵忽然不像在山里时那样清明了。
她几乎听不见风的声音。
往日站在山腰上看下面,漫山遍野的树林随着狂风起舞,她的耳边全是风的低语。
可如今却只能听见街边商品大甩卖的音响声,堵车时永不停歇的喇叭声,支摊算命小贩与拆台的吵起来的辱骂声。
姜火种也觉得稀奇,此刻完全是挪不开眼了,她拍了拍坐在她身旁的亢金龙的肩膀,自顾自地指着车窗外面一闪而过的电话亭:“这个方方正正的小鸽子间,我在书上也见过,是不是打电话的地方?”
亢金龙不太喜欢别人碰她,但是她对此排斥感已经不是很强烈了,只是垂眸扫了一眼自己的肩膀:“是。”
“你要是喜欢,我可以在你们村里安一个电话亭。”
亢金龙此话刚出,姜火种就给吓到了,斜着眼睛,张着个嘴巴望着亢金龙:“真的假的?”
亢金龙哪能开玩笑,姚胜男就没怎么见过她开过玩笑。
她点点头,藏在镜片下的眼睛平静地望着姜火种:“真的。”
姜火种再次怔到嘴巴都合不拢了。
看来亢金龙家庭复杂程度远超她的想象。
她瞬间不敢跟亢金龙说街上那装满黄金的玻璃柜台是什么东西了,生怕亢金龙女士一个心情好,就说要把店铺盘下来送给她,那她一定会被家里人骂个头破血流,想到这个被团聚着喷口水的画面,姜火种就咬着牙齿缩着肩膀抖了抖。
穿过大街,拐了好几个弯,肉眼可见地远离了集市,风声才逐渐回到姚胜男的耳朵里。
这里好像是郊区,人流量显然是没有刚刚那么密集了。
车辆最后驶入了别墅区里,保安登记了她们的车牌号码,确认了祝融等人的身份,对她们给予放行。
在车窗外,姚胜男看见面前愈发靠近的三层小洋房院子门外,站着四人。
为首的女人不怒自威,脸上略显沧桑,头发几近花白,她的眉头总是紧紧竖着,不断频繁抬头张望路过的车辆,她的两条腿跨得很大,若是将手背在身后,瞧起来会像站军姿。
女人注视着面前闯入自己视线的黑色房车,车头前的标志是一个被圆圈框起来的人字形,她的眼睛徒然一亮,几乎是难以自持地朝着还未停稳的房车大跨着步伐跑去迎接。
跟在她身旁的是一个年过已半的男人,比起女人明显更注重打扮,扎着低马尾,全身上下整整齐齐,找不出一点褶皱,就连脸上也更平滑,即使姚胜男从远处看,都感觉牠白得发亮,与周围人不是一个肤色的。
背后的很明显是年轻一辈的孩子,看上去与姚胜男和姜火种区别不大,不过都没有她们二人壮实,虽说同为健康状态,但总归还是不同的。
她们二人的健康,是长在山里,依着磨砺打造出来的石头。
而这些年轻一辈的健康状况,看起来像是精心调理,用农民的知识和经验灌溉出来的幼苗。
房车堪堪而停。
亢运昌看着跳下车的亢金龙,她朝着自己跑过来时,时间就好像变成了多格动画。
婴儿时期的她蹒跚学步,幼童时期的她弄鬼掉猴,少年时期的她意气风发,青年时期的她胸有成竹。
而今,却全部汇聚成现在三十二岁时的她。
骨瘦如柴,形如槁木,郊寒岛瘦。
她那双湿润的眼睛,片刻不挪地望着女儿的枯黄的面容。
女儿乌黑的头发上竟长出了白发,根根银丝,数不尽的千百个日夜。
母女相对无言,只有沉默。
彼此好像很陌生。
“龙龙,睡个好觉吧,妈等你很久了。”
亢金龙不知道今天能不能睡个好觉。
她好像坠于池塘里,在饥寒交迫中做了一场梦。
这个梦快要醒过来了。
她现在浑身湿漉漉地被打捞上岸,心里却全是涌动的烈火,想要不计后果地将所有腌臜的、藏于穴里的白骨全部摧毁。
她甚至想要填满整座大海。
她摘下了眼镜,对脚折叠,慢吞吞地放进口袋里。
最后往前踏出一步,双手颤抖着越过亢运昌的脖子,拢住了她的背脊,几乎能摸到她凸起时的骨头。
旁边的男人眼里蓄满了泪花,但是牠很快就注视到站在身侧的姚胜男三人,于是用袖子擦了擦眼角,走到三人面前。
“我替龙龙谢谢你们。”
说完,向三人鞠了个九十度的躬。
直到这时,姚胜男才发觉,男人这张毫无瑕疵的脸,好像是涂抹了化粧品,近距离观察时,粉末也遮不住年老色衰时留下的褶皱和坑坑洼洼的痘印。
“欸……不打紧不打紧,赶紧安排孩子们住下吧,这么长途跋涉的,也累了。”祝融摆着手,搬出了个白色的行李箱。
这是在路上祝融给姚胜男买的,帮她把蛇皮袋里的东西全都装进去了。
姚胜男很可惜地看着蛇皮袋被祝融卷进行李箱里,她其实还蛮喜欢蛇皮袋的,每次让她抗在肩膀上都有种大力士的感觉,让她格外有安全感。
祝融还给姜火种买了个黑色的,不过姜火种连连摆手拒绝,她双手环胸,颇为惊诧地看着面前这个拉着便能推动的小箱子,觉得华而不实,她更喜欢抗扁担。
祝融听姜火种喜欢抗扁担,就说以后请她来自家面粉厂当搬运工,姜火种好高兴,她最喜欢搬东西了,不过她还是不乐意,当猎人更有意思,在山上用望远镜观察飞鸟,能从太阳升起待到黄昏时刻呢。
祝融才不管姜火种要不要呢,一个劲地就要塞给她,把姜火种弄得那叫一个烦,实在拒绝不掉,只好想着走的时候扔在亢金龙家就行了。
于是她们二人就推着这个小箱子,往别墅里走去,拒绝了男人的好意。
不过,站在旁边的女性向她们笑着打了个招呼:“你好,我叫亢百臻,谢谢你们帮了我姐姐,你们真的很了不起……”
她话及此处,看向远方的亢金龙,眼睛里充满了恍惚和陌生。
最后又转向姚胜男,颔首:“欢迎你们。”
姐姐?
姚胜男打量着面前的女性,这才知道刚刚她所以为的同龄是错觉。
一个人自信与否,要看眼睛。
面前女性与人说话时,总是注视着谈话者的眼睛,却并没有给人极强的压迫感,但她给人的气质也并不柔和,虽然姚胜男看出来她想尽力表现出柔和的姿态,但是她却莫名觉得……矛盾。
她身上的感觉很熟悉……给她一种老师的模样,却又不像老师,或许只是那类从容和面对学生时的不恶而严让她觉得相似。
她能感觉到,亢百臻总是瞥向亢金龙的方向,看似漫不经心,却能从她频繁挪动的眼球里略见焦虑。
姚胜男与之告别。
她回头时,看见刺眼的阳光下,亢金龙正在与一旁的男子说着话。
男子脸上挂着温顺的浅笑,亢金龙竟也是笑着的,只是足够了解她的姚胜男知道,她的笑容未达眼底,嘴唇勾起的弧度,和微微下敛的鄂部,只是不愿理会的冷笑。
-
亢金龙看着面前的男子。
她的眼睛向上扫视着牠。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牠伸出双手,就想要上前拥抱亢金龙。
被亢金龙偏过身子避开了。
牠倒也不恼,只是略微停顿了两秒,才堪堪收回手去。
亢金龙注视着牠收回去的右手,她记得牠中指指节上曾经有过一道并不明显的疤痕,是很小的时候摔在地上留下来的。
那时候亢金龙看牠极其不顺眼,会拽牠的头发,会用玩具枪打牠,所以看牠自己摔在地上手指全磕破时非常幸灾乐祸。
但是,刚刚她好像并没有看见疤痕。
她自觉奇怪,便随口问了一句:“小时候你最恨我,那时候你闹着要玩溜冰鞋,还非要玩我的,新买的也不要,小区里全是砖块路,你摔了一跤,膝盖上磕得都是血,那时候你哭得很惨,妈妈当时还把你送进医院了,真怀念。”
她边说边注视着牠沉思时掩下的眼睛,装作真的在怀念故往的样子。
对面的男子抬起眼睛,“是啊……小时候真好。”
“季小真。”她的眼睛紧紧盯着牠,只见牠瞬间怔了一下,片刻后眼珠才微微晃动:“好久没有听见这个名字了。”
……亢金龙还是静静地扫了牠一眼,便挪开了视线,看向正在与姚胜男对话的亢百臻。
亢百臻瞥过来的眼神对上了她藏在镜片后的眼睛。
……假的。
亢百臻的视线很快便被姚胜男吸引过去,她挪开了与亢金龙的短暂对视。
小时候,在满是砖块的地上溜冰的是她。
亢金龙却仍然注视着亢百臻,看着她将鬓边落下的碎发随手挂在耳后。
被妈妈送进医院的也是她。
亢金龙眯了眯眼。
哭得很惨的也是她。
远处的人内廓遮了一层白光,朦胧得如同在梦里,亢百臻被姚胜男高大的身躯遮住,她只能看见亢百臻时不时抬起手,整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而不是亢继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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