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志君拉着不情不愿的张卫来到还在痛哭流涕、哭娘喊姥的少年的面前。
先是自己向着她鞠了一躬。
然后又用右手用力按着牠的背脊,想使其弯曲:“张卫,给同学道歉。”
张卫一副天下老子我最大的姿态,双手揣兜,毫不在乎地嘟哝了一句:“对不起……”
后又斜视着地面,侧目补了一句:“凭什么给这个啥掉道歉,被打不是活该吗,全班都讨厌她。”
话音刚落,金志君就朝着比她高一个头的张卫扇了两个巴掌:“道歉就好好道!”
从小到大,张卫就没被这么打过。
平常在家里牠其实也有点怕自个儿妈。
现在上来招呼的两巴掌,直接把张卫整个人都给扇愣了,捂着脸颊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那两个巴掌落下来的时候,连埋着头,因哭泣良久,导致肩膀抽搐的少年都忍不住抬头瞟了一眼。
姚胜男站在她的侧后方。
她看见了少年掩盖在手掌下、缓慢勾起的嘴唇。
她的眼里虽含泪,却凛如金雕。
姚胜男相信,若给予她机会,她会狠狠地从猎物身上撕下一块肉。
她现在明白了。
刚刚少年是假意撞墙以求破釜沉舟。
真去死?不可能。
若是彻底走投无路了,少年只会将牠一同带下去。
张卫声嘶力竭:“我本来就没说错,全班都埋汰她,都讨厌她,你想想能被全班讨厌的人能是什么人?这种人自己就应该反省自己!一个巴掌拍不响,我这叫欺负吗!啊?!根本不叫,我只是不喜欢她而已!”
张卫本想找懦弱男佐证一下自己发言内容的正确性,懦弱男还没找着呢,脸上就又迎来了三个大耳光。
接着,牠的腿就被高跟鞋重重一踹,摔在了地面上,就这么华华丽丽地跪在了众人面前,尤其是正对着跪在了少年的面前!
“是啊,一个巴掌拍不响,拍你脸不就拍响了吗?我怎么跟你说的来着?我说过让你安分守己在重高读书吧?不要惹是生非,也不要害怕是非,那你是怎么做的?答应得好好的,转头就给我制造祸端!我怎么会生了你这个男儿?”
张卫眼睛颤抖,泪水在牠的眼眶里打转,牠大吼起来,一张嘴就几乎破音:“是,我比不上,我比不上姐!我再怎么做都比不上!那你们生我干什么?别把我生下来!”
张昱闻心道不妙,抓紧转移话题:“好了好了,道歉也道了,接下来警方怎么处置,我们都悉听尊便。”
妊嫖在旁边双手抱肘,听见这句话眉头一跳,双胎家庭?
不对,张昱闻是老师。
那到底是为什么?资料里也没有关于“姐姐”的信息。
谁知金志君不依不饶,根本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将话头继续接了下去:“呵!你还好意思提你姐姐?如果不是你姐不见了我会生你这个孽种?”
张昱闻紧皱眉头:“老婆,卫卫是做错了,但不至于称牠叫孽种,再怎么说也是你我二人的孩子。”
“我能生出来个欺负同学的?!住嘴吧!平日里都是你宠惯了牠,让牠变成这副死尸的样子!”
张卫忽然开始发疯,左扇自己一巴掌,右扇自己一巴掌,最后也跪在地上不起来了,嘴里拼命地念叨着:“我该死,我罪该万死,我不该生下来。”
最后居然吐着唾沫,浑身脸色苍白,就这样直接晕了过去,众人皆是大惊失色,于是忙不迭地上前去查看状态。
少年一看,哭得更大声,“我也该死!我活该被人欺负!”
众人又惊,于是又分了一小波人去看少年的情况,一小波人去看张卫。
张卫倒是没什么大碍,妊嫖会一点急救,其余警察也会,所以没过一会儿张卫就缓过来了。
接下来警察也不敢让这伙人待在一块了,生怕又一个不小心,把人送医院里去。
姚胜男全程目瞪口呆,她表示自己真的看了一场大戏,这会儿她忽然真的有了一种“城市”还是“大山”的实感了。
也不知道警察最后会怎么处理,总之妊嫖是拿到了新鞋的赔款,又确实是将张卫送进了少管所。
“姐姐,你能帮我吗?”少年最后拽着她的袖子,“我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会上法院。”
妊嫖也不是做慈善的人,但是她作为保镖其实什么单子都会接,接过很多妇女离殙进行财产分割时的单子,这些男的一旦急了就会使用暴力,她主要在这期间保护这些妇女雇主不受二次侵害。
刚刚看见那些照片,她就想起那些妇女,拼命挣扎着逃离错误,只是想更好地活下去。
她并不懂法律方面的问题,但是祝融的朋友是懂一些的,祝融有些朋友专门做法律援助方面的公益活动,于是祝融给她留了自己和朋友的电话。
也算是仁义尽至了。
走之前,少年看向姚胜男,眼睛里是散不去的幽怨,却又透露出无比的羡慕:“真羡慕你,有这么好的姐姐,在路边被骂了都有人能帮你出头。”
姚胜男看见那双复杂的眼睛,用手指指了指自己,“我吗?你羡慕我?”她几乎快要笑出声来:“很好,第一次有人羡慕我。”
不过说实话,姚胜男不喜欢这种羡慕,她更希望别人羡慕她,是因为自己已经长大成人,拥有为自己遮风避雨的能力。
姚胜男不打算解释,她只是抬头对上少年的眼睛:“你很勇敢,也确实聪慧。”
少年嗤笑:“学那些警察姨姨的安抚我,怕我一头撞墙上么?”
姚胜男摇摇头:“当然不是,我说的是实话。”
少年哂笑着别过头。
“希望以后还有机会能见到你,你叫什么名字?”
“沈鸿树。”
“我以后也会去市重点读书。”
沈鸿树勾唇,眼底却毫无波澜,她斜过眼去:“那你见不到我了,我马上就要转学了。”
姚胜男略微诧异地睁大了眼睛:“是吗?”
沈鸿树又问:“你的名字呢?”
姚胜男沉默了半响,才回应她:“姚虎。”
-
姚胜男终于又遇见了亢金龙。
她正坐在床上,双脚踩在地面上,背脊微微弯着,手肘抵在膝盖上,双手合拢。
孤颓的身影在朦胧的光线里有些看不清。
姚胜男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之后表示很兴奋,她忍不住想跟亢金龙多说一些话:“你们家的房子真的很大,能住在这样大的房子里真的太好了,完全难以想象,而且你们家里的人也很有礼貌,很热情。”
亢金龙听见她的声音,朝着她略微疲惫地笑了笑,但是那样的笑容很是敷衍。
“这里真的很好吗?”她只听见亢金龙这样回应她:“或许拥有这一切的我们才是滋生罪恶的开端。”
很书面语的一句话,就像是在说什么电影台词。
姚胜男听不懂。
“你不认为吗?拥有了这些资源的我们,和没有资源的她们之间,有什么样的不同呢?”
姚胜男有些愣住了,她几欲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有什么区别?有什么不同?
她们很友善,很礼貌,很体面。
跟大山完全不一样。
所以姚胜男完全不理解亢金龙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拥有资源是多么好的事情?
所有人都会在这样的资源里变得多么温柔。
若是浸泡在物质里长大,会成为什么样?
她们一定美好,一定光彩,一定自信。
不会像姚胜男所在的地方一样充满愚昧、争执、吵闹。
亢金龙沉默半响,她没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盯着面前落在墙壁上的、不断推移的影子发呆。
良久后她才缓慢地站起身:“走吧,我带你去改名。”
对她们家来讲改个名不算什么难事,如果姚胜男想,户口也能帮着迁过来。
对于亢金龙迁户口的提议,姚胜男却只是摇了摇头。
当然姚胜男并不是那类不去利用资源的人,如果眼前有机会,让她捉住了,她一定要死死不放。
只是她并不想而已。
迁户口,挂在别人名下,总归也不是自己的名头。
她想要自己跟自己一个户口本。
于是她抬起头,“不用了,谢谢你,我只用改名就好了。”
亢金龙也没有追问。
她其实很早以前,在自己的心底里就有了一个名字。
婋。
这个字是她与亢金龙讨论到:“为什么现在女字旁的字,好像都是贬义呢?”这个话题时,亢金龙给她写下的一个字。
“婋”xiāo,寓意:女子俊慧。
自那以后,她就反反复复不停地在心底里描摹着这个字。
她总觉得,这才是她的名字。
回家后,亢金龙从自己的书柜里端出学士帽,戴在姚婋的头顶上。
黑色的学士帽忽然落上来,包裹住她的头顶,有些不适应,流苏随着她的脑袋在眼前微微晃动。
在这样有些朦胧的视线下,窗外又是落日西沉,煦色韶光。
余晖落在亢金龙的黑色长袖上,外轮廓显得很柔和。
她帮她扶稳帽子,之后缓缓退后几步,仰着头,略微眯了眯眼。
她的镜片上折射出黄昏的颜色,姚婋好像在镜片上也看见了木愣愣的、戴着学士帽的自己的身影。
她看见她缓缓地勾唇笑了起来,随后又咧开嘴笑着,最后是眼底也弥漫上笑意。
姚婋抿了抿唇,也跟着她笑了起来。
“恭喜你,姚婋。”
老式卡西欧数码相机里留下这张橙色的照片,至此以后,落在姚婋的内心里,成为了最开始的、乃至影响她人生的、最重要的一环。
她至此以后,要以姚婋的名字,继续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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