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胜男跑到土房子的侧面,借着夜色和树林的遮挡蹲了下来。
她赶紧从干泥巴地里搬起自己的蛇皮袋,里面装着她的衣服、还有一些干粮。
她没带什么东西,就是为了跑路的时候更方便一些。
所以当姚胜男扯着蛇皮袋的袋口拧成一束扛在肩头时,她还掂了两下。
估摸着也就十来斤的重量,只是看着唬人,谁让她找不到别的袋子能让她运下山了。
她扛着蛇皮袋绕到土房子后方去了。
走的是隐秘的小路,杂草长得与人齐平,没有任何开垦的痕迹。
是杂乱的,无章的。
这里全是又高又苗条的竹子,她还不能下山,因为她跟一个人有约定。
于是继续蹲在夜色里如狼般犀利地凝视着面前用砖瓦搭建起来的平房,平房与自家的土房子也不过几步之隔。
尽管她站在杂草里惹上了不少的蚊虫,就像没闻过肉似的,把她当作桩子,当作稻草人,如饿鹰般不断从高空中跃下来,试探着啄后再飞,确认没有危险便拼了命地扎进她的皮肤里,她几乎分不出神来驱赶。
果然,没等几分钟,她就闻到了浓烟的味道——那是整座平房即将燃烧的前兆。
房子烧起来了,紫色的天空也烧了起来。
在姚胜男的眼里闪动着鬼魅的光芒。
风也在烧动空气,扭曲的树林里,她看见了一个骨瘦嶙峋的青年。
她黑黢黢的眼睛没有焦点。
夜晚的能见度很低,她却能靠着身体的本能摸索到姚胜男所在的方位。
这就好像是她已经探过这条路几千万次,她曾经在多少个夜晚里如同盲人摔倒又咬着牙爬起来,姚胜男比谁都清楚;
她注视着她的眼睛,就像是往日里她流着泪躲在墙角时,青年注视着她的眼睛一样。
——她就是邻居姊姊,是经常会给她塞桃子的好人,也是放火烧了整幢平房的青年。
“走吧。”
青年沙哑的嗓音将姚胜男的思绪拉了回来。
她能感受到青年的身体在颤抖。
因为她宽厚的手掌已经抚上了她干燥的脸颊。
姚胜男一怔。
她能感觉到青年的小拇指擦过她的眼尾时,肿胀又凸出的冻疮也一起带走了她的眼泪。
姚胜男才知道,她在不自觉中哭了。
“等下……”
姚胜男拉住起身即将往山路狂奔的青年,她从口袋里摸出紧紧攥着的小刀,指向她打结的长发,常年不打理如今混杂着不少白发,一束一束地盘缠在一起,像银丝茧房:“以后再也不用留长了。”
——青年最厌烦留长发。
黑漆漆的野草丛里,她看不见青年的眼睛。
只看见她接过自己手里的小刀,将笨重的长发扯在自己的掌心里,力度很大,她好像要用头皮撕扯的感觉来提醒自己这不是她的头发,又或者是在提前演练着摆脱这头令她厌恶的长发。
要用刀将粗硬的头发砍断并非易事,可是她吭哧吭哧没几秒就将那堆不由她意愿留下的爬满头顶繁殖成大家族的虫子全部杀得一干二净。
她看也不看一眼,就将那长长的蛋白质头巾捆成了一束,再度扔回火里。
燃烧吧。
一起燃烧吧。
她们就在这片夜色里奔跑,烈火和浓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看不见了、闻不着了,手掌和脸颊不知道被根茎上的保护刺刮破了多少次,迎着寒风和湿润的空气,让她们几乎快要呼吸不上来,到哪里都是蚊虫的地盘,她会感到头皮作痒,皮肤也开始无故瘙痒,冒出好多因为过敏而产生的痘痘。
跑了多久?
她们不知道,也绝不回头。
姚胜男是顺着最快捷又最偏僻的小路走出大山的。
她们家住在山腰上,不高也不矮。
但大部分人家都住在山底下,整座村子里头的人几乎都聚集在那一片里。
所以她选的路是要绕过村子,能让她们两个走到隔壁西南方向的土石镇上去的。
那里村里人去得少,因为距离很远,甚至还没通路。
而相反方向的永隆镇虽然距离较近,还修了水泥公路,但是村上的人时不时就往镇上跑一趟,摆摊卖果子的更是每日两趟,遇到熟人的概率实在是太大了。
她被捉回去还有可能凭借熟悉周边地理的优势而逃出来,可是她身旁的青年不会逃出来了,这场大火之后,等待着她的是什么命运,她简直不敢细想。
可是更让她震惊的是,她的妈妈,那个身高体壮却总是逆来顺受的母亲,正抱着双肘,在山脚高耸的树冠下盯着地面缓慢地来回踱步。
姚胜男怔住了。
姚崔华只是借着余光就先看见了女儿。
她抬起头时,姚胜男看见的是她疲惫又苍老的面容,是她往日里在煤油光下未曾仔细留意过的褶子,是眼尾不断加深的鱼钩。
等她反应过来时,才想起来要跑。
但是她没有跑。
刚刚放火烧平房的场景,母亲一定是看见了的。
但她为什么置之不理,而是提前来到了她所认为的必经之路守株待兔呢?
姚胜男本以为母亲在各种杂乱的无偿劳动里早已抽不出身去注意周边的任何事了,可是这样一看,好像一直以来最不了解母亲的反而是她自己。
——母亲甚至能预判到她会选择哪条路,可是她却没有想到母亲会追到这里来寻找她。
“胜……”
姚崔华刚张嘴便猛地停住了,她无力地嗫嚅着,最后才慌乱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底色为钞票色的小本子,上面画了城市的图案,是存折。
“拿去读书吧。”
她上前几步,手忙脚乱地塞进她的手里。
然后露出讨好的笑容,搓着双手,背脊是弯曲的,双腿是僵硬地待在原地的。
姚胜男也沉默了,她盯着那张存折,用手指摩挲着因为潮湿而软化的圆角,良久后才说话:“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她不阻拦自己的出逃,甚至还将存折给了她?
这一切都超出了姚胜男的惯性悲观思维所带来的预期。
“你还有机会走出去,走出这座大山去,去看看外边的世界,妈是没得机会了,我算是明白啰,待在这个屋子里头,你是永远都出不去的,你莫得能力决定自己的命,也莫得能力保护自己女儿能活下来,她的命跟自个儿的命是一样的,一眼看到头的,都是被变卖的命,从这个屋子里头卖到另外一个屋子里头,这种活跟死是没得区别的。”
“读书,女娃娃就是得多读书,你读书好,一直以来都是最让妈骄傲的娃娃,你比妈勇敢,妈当年没逃出去,可是你可以,赶紧跑吧,跑啊,跑,跑出去!跑出这块穷地方!不要回头!”
姚崔华越说越哽咽,她的音调像巍峨的大山,又像阻塞溪流涌动的石洞。
她胡乱擦了把眼泪,又冲着姚胜男扯出一个勉强的笑来,最后只是与她擦肩而过,向着她的反方向走去。
她是上山,她们是下山。
姚胜男握着存折的手在寒冷的风中发颤,朦胧的视线里,沉重的眼泪啪嗒啪嗒掉在涂布纸的外壳上。
“妈,那你为什么不跟我一起走?“
“因为妈妈懦弱,逃不出去了,这辈子都要被捆住了。“
“不是妈妈懦弱,而是妻母懦弱。“
站在一旁的青年静静地抬起眼睛,但是她的眼睛始终没有焦点,好像面前看着的不是真实的人,而是模糊的稻草,“我理解你,但是孩子捆不住我,如果谁试图用她们捆住我,我就烧掉捆住我的绳子,挑断捉住我脚腕的手筋,我会撕碎他的喉咙,让他再也无法出言诡辩,让他无法引诱女人误入歧途,我不会停留在不属于我的地方,只要让我抓住一点机会,我就会用尽全力掀翻不属于我的桌子,我不会肝脑涂地得自愿成为虜隶。”
“没有人能彻底捆住你,是你自己愿意画地为牢,你有无数个机会可以反抗,可是你只是失败了一次,你就彻底跟死了一样,就这样麻木地活着,最后你甚至无法决定自己能生几个孩子,自己生的女孩子活得怎么样,该怎么活,你确实懦弱,懦弱至极。”
“你这话说的,你意思是要让我抛下一切,一个人跑外头去?那外头哪里是我的家?女人就是没有家的,你是被卖到这里来的,你以前有家你当然不乐意留在这里,可是我妈我爸都在这里,我是听了她们的话留在这里的,我干什么要往外头跑,我要我整个家,能收留我接受我的家过得好就行了,其它的我不指望。”
“我跟你没法说,我恨这里,也恨你们,恨你们的愚昧,你不拦着我就够了,我要走了,你愿意这么糊涂得活着就活着吧,好在你脑子不是完全死的,至少不会把女儿也一起拉下水。”
姚崔华沉默了许久,她才继续开口:“我不会说的,我知道那屋子里头的都是公畜不如的东西,我活得还比你好点,这一路上,你能帮我照顾一下娃娃就好了。”
青年冷笑,她咬着牙转过身来,瞪着通红的眼睛,却没有泪水滑下来,她的泪水早已经在被拐卖的那头几年里哭尽了:“你是不是还在把我当作一个衡量你苦痛的标尺,每次你觉得自己日子活不下去的时候,你就会想想我,只要想到我,你就会觉得自己的苦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起码你能自由走动,你能像个所谓的人,还有着所谓妻子的头衔,能让你做着仆人一样的事情,这样你就觉得自己没那么难捱了。”
姚崔华怔住了,她呆愣在原地,一句话也吐不出来。
“无所谓,你们村子里不知道有多少妇女是这样想的,每次只要对上我求助的眼神,都是草草地别开视线,到处说我是疯子,其实她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也是,连自己命运都不可能掌握的人,怎么可能看得见别人的痛苦。”
“你这话说的……好像你只恨女人似的,明明是那群公畜做的事,你怨恨我们也没有用的,我们都力不从心,都有自己的家庭要顾的,帮不了你的,再说,我们村子里的妇女,不是有时候还会到你屋子里头帮你带带娃娃的吗……”
刚提到娃娃,姚崔华才彻底醒过来,她的瞳孔放大,整个人都好像起了一阵恶寒。
“那娃娃……”
姚崔华忽然感到一阵毛骨悚然,她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青年,脖子缓慢地挪动到一侧。
她像看鬼一样看着面前的女人。
这样的眼神,她甚至在青年被拐卖当天也没有出现过。
青年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看见永远麻木的古谭井沿终于有了一丝裂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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